他笑了一声,淡淡道:“她若知道,一定会想法子给我父皇服下。”
那语气,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戏谑。
沈留顿了顿,脊背微微绷直了。
自他五岁起,便被放在陈晏身边。从那时起,他生命中唯一的目的,就是围绕着这个男人,成为他的臂助肱骨,为了他的一切命令出生入死。这样的忠诚,让他在陈晏身边的时候,那身份已经不止是一个被重用的臣下。有些话,即使涉及到皇家秘事,他也可以出言。
但他真的没有想到,陈晏会这样轻淡地说起孟后和皇帝。
当年,孟后因魇镇之事被废,迁居别宫,后来抚宣王孟恩叛乱,又被镇压,再之后没过多久,孟后就病故了。
但是,病死一事,很多时候都只是明面上的说法。无论是各大权贵氏族还是皇室之中,多的是秘密处决,但对外宣称是病死的。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们陷在尧昌前线死战,等回来之后再想去查,却发现所有牵连进去的宫人,都早已被皇帝闪电般地给处理干净,一个不留了。
他们用了大力,最后也只查到,孟后病故那一晚,皇帝曾秘密去了她幽闭的宫室。
他们的人,甚至连皇帝进出宫室的时刻都确定了,但是也只能确定到这一步,在皇帝进去之后,那紧闭的宫门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实不可知。
不过,一贯以温和示人的皇帝,居然用这样酷厉的手段来封口……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自那之后,陈晏就很少再开口提起他的父母。就算说起皇帝,他大多也就只称陛下。
……很多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沈留一清二楚。其实在最开始,皇帝与孟后之间也是一段金玉良缘的佳话。在皇帝做诸侯王时的封地上,还有他为孟后建起的行台。那里面一草一木,一台一阁,都是比照着孟采英当年在南地的旧居所建的。
那时候,陈晏的处境也比现在好多了。
沈留望着他。殿内没有掌灯,陈晏的身影在如水的黑暗里,成了一道漆黑的剪影。
这些年,就算遇到再大的事情,陈晏的手段虽然一贯冷酷,但他的话和情绪一直都不多,就算臣属们都在因陛下的不均而气愤着,不甘着,他坐在上首,那神色也总是淡淡的。
像这种交心之语,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
陈晏慢慢地闭上眼。
他其实并不喜欢回忆。因为这人间的很多事,很多时候,是最好不要回头去看的。而这些年,随着皇帝对豫王的扶持越来越明显,对他明里暗里的防备和疏远越来越重,他没有那个功夫,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去回忆什么。
但是现在,或许是太无力了吧,连他自己都憎恨这种无力。但是这一刻,他真的抵御不了那浓雾一般漫上来的过往,只能静静地坐在这里,任由自己被它席卷了。
他慢慢地想,好多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他的父母,是怎么一步步地走到穷途末路,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的?
大约就是他的父亲身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美人吧。
自从他父亲从一个闲散诸侯王,变成了争夺天下的霸主,那些权贵们为了讨好,铺路,结盟,依附,效忠,开始不断地往他身边送人,有些人被送来是因为美色,有些却是因为那个身份。他的父亲拒绝了一些,但也接纳了一些。
而他的母亲,因为这些事气愤过,争执过,以死威胁过,也下狠手处置过。
就在这日复一日中,他们的情分就这么被消磨殆尽了,不,应该说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情分被磨尽了€€€€而他母亲对他父亲……
陈晏其实不能确定。
他有时甚至觉得,即使是他母亲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越来越宠爱豫王的生母,即使她被废黜了,或者,即使那一晚皇帝秘密走进她幽禁的宫室,就算她对这个人恨到咬牙切齿的时候,但这颗心,也许就算到了死,也没有什么变化。
为什么这么清楚呢?
……因为啊,他自己似乎就是这样的。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性子和皇帝并不像,甚至在根深处,其实是跟他母亲有些相似。只是这些年,他都压制着。所谓帝王无情,居高位者,如果当断不能断,应舍不忍舍,那一定是会出乱子的。所以他性子中的某些与此道不容的部分,在遇到顾凭之前,他一直都压制得很好。
当年他父皇新纳妃子那阵,他的母亲闹得很厉害,连人命都险些出了好几条。他的臣属想让他去劝诫。因为后宫不定,孟后的地位若是不稳,他势必也会受牵涉。
但他始终没有开口。
因为他下意识里就知道,他母亲这样的人,但凡对一个人动了心,那就一定要占尽他的全部,就一定容不下那人的身边,或者眼里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这个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就算遍体鳞伤了,也不知道松手,就算满嘴是血了,那牙关还要紧紧地咬着。
没有权衡,没有容忍,没有退让。他如果要一个人,那对方就必须要他,只能要他。
当初魇镇事发时,他手下有不少臣属觉得或许是受人诬陷的,但他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知道,这种事,他母亲当真做得出来。
即使在宫中动用巫蛊,查出来便是赐死也够了,她也做得出来。
就好像他今日,不也是一样吗。
巫术蛊毒,从来都是贵族皇室内部深恶痛绝的大忌,但他还是拿了这蛊,给顾凭服下,又给自己也服下€€€€就只是为了去赌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飘渺至极的希望。
陈晏想,真狼狈啊。
太狼狈了,这样将五脏六腑摊开着,翻检着,审视着。
这种狼狈,令人觉得这一刻若是清醒的,那真是一种折磨。
……
夜很深了,顾凭还没有睡着。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这个时候,就算睡不着,就算要睁着眼睛等外面的黑夜一点一点亮起来,他也最好躺在榻上,一动不要动。
但是过了很久,他还是披衣起身。
他走出院门,随便沿着一条小道慢慢走着。草木葳蕤,夜风细细。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前面是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他看见陈晏背对着他,坐在那里。
桌上放着几个酒樽,有几个都已经喝空,东倒西歪地散乱在石桌上。其实用不着去看了,站在他这个位置,已经能能闻到陈晏身上那微微熏然的酒气。
顾凭静静地站在那里,或许是他来时的脚步已经惊动了陈晏,片刻,陈晏转过身来。
见到他,陈晏的脸上没有诧异,就好像他深夜出现在这里,站在他面前,那实在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
陈晏扬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你来了。”
他随意道:“坐吧。”
顾凭顿了顿,走到他对面坐下。
陈晏撑着脸,那眼似笑非笑,似睨非睨地定在他脸上,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手指在顾凭的脸颊碰了碰,又向下落在他的颈上。这样停了一会儿,他又是一笑:“皮肤尚温,颈脉还在跳动,真好。”
说着,他就举起酒盅,饮满了一盅。
顾凭微微一滞。
……陈晏这个样子,怎么像是以为他出现在这里,是他在做梦?
他低声道:“殿下,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陈晏摇了摇头:“不要。”
他这话说得有些任性,很不像他平日,反而带着一点孩子气。
顾凭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怔了怔,微微笑了一下:“殿下,你真的喝醉了。”
这句话,陈晏不想搭理,他只是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凭,哪怕他的眸光因为酒气,已经被冲得散了,眼前其实已经有些模糊,看不太清了,他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地盯着他。
他轻声说:“我想去见你。”
“可是。”他说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阿凭不想见我。”
顾凭无声地屏了口气。他真的要用一点力,才能压下胸口那一瞬翻上来的情绪。
陈晏慢慢地说:“……所以,我就在坐在这里。这里离阿凭的院子很近。我就想,阿凭会来吗。”
他伸出手,拢住顾凭的手心,又将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扣住他的手指,就像一个孩子,那么认真地,去用尽可能地抓住,锁住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弄丢的东西。
他抬起眼,月光映在他的眼底,一片清寂的水色。他小声问:“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顾凭闭了闭眼。
他真想说不知道啊。
但是……他望着陈晏,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48章
夜风拂过,顾凭抬了抬被陈晏紧紧扣住的手指,道:“殿下,随我一道走走如何?”
陈晏嗯了一声,站起身,跟着他一起慢慢地往前走去。
他的手,还是牢牢地交缠着顾凭手指,那双眼也始终盯着顾凭,没有放开。
走了不久,前面是一座歇亭。
亭子内,设有帐和塌几。这里原本就是供人闲步时休憩的。
顾凭带着他过去坐下。
陈晏歪着头,依然望着他。那么长久的注视,他忽然道:“如果把阿凭的心挖出来,刻上我的名字,再放回去。能不能令阿凭心里有我?”
他的眼神,太寂寥了,又太专注了。就好像一个孩子,直勾勾地望着水面上月亮的倒影,想要将它舀起来,又明知道那是舀不起来的。但他就是不肯移开眼睛,就是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
这世上,或许只有孩子,才会这样倔强,才会在明知无望的时候,还要这么坚持。
这样的神情,怎么会出现在陈晏的脸上呢?
顾凭一直没有说话。
陈晏就那样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你害怕了?”
“不要怕。”他竟然好像认真地在安慰他,“我下不了手的。”
顾凭抿了抿唇,伸出另一只没有被陈晏攥住的手,轻轻覆在他的眼上。
他低声道:“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
顾凭原本想着,在陈晏睡去之后,他就起身回去自己的院子,但陈晏扣住他的手指实在太紧,他这边微微一动,陈晏就有反应。试了几次之后,顾凭就放弃了。
他在榻上寻了一个空荡处,也闭上眼休憩起来。
醒来的时候,顾凭微微怔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一觉睡了很久,但眼前只见明月当空,繁星光晕淡淡,听那更漏声,竟然才过了一个时辰不到。
他眨了眨眼,直起身,就正对上了陈晏的眼睛。
陈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垂着眸,淡淡地注视着他。
这一对视,顾凭就发现,他眼底那迷蒙的光已经散了。
……陈晏的酒醒了。
说实话,他还没有准备好在陈晏清醒的时候面对他。顾凭顿了顿,身子下意识地有些僵硬。
这些反应,都被陈晏尽收眼底。
陈晏轻轻一扯唇角,脸上的神色却还是淡淡的。他伸出手,将顾凭睡得有些散乱的发丝理了理,道:“你这次死遁,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是那种令人浑身发冷的平静,而是真的就像只是在问一个问题。甚至有一种心平气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