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十几个子孙,南疆的臣将们到底为谁请封€€€€这件事弄不好,这刚刚才平定下来的南疆一地,免不了又是一场内祸!
赵长起站起身,肃然道:“我这就带人过去。”
顾凭点点头。
赵长起的职位要高于他。陈晏不在,其余所有人中,由他出面是最合适的。
他道:“这事不难处理。只要带人镇住局面,那些人不敢翻出大浪。”
赵长起:“我知道。”
赵长起走后,顾凭回到了自己的楼馆。
他毕竟不是秦王一系的人,不能在陈晏的府邸里久待。
推门进去,他向前走出两步,忽然停住步。
但是,已经迟了。一股淡香缠上来,分明是极淡的,但就是给人一种格外浓烈的感觉€€€€浓烈到几乎只是一瞬间,所有的知觉都被这香气给吞噬了。
他眼前一黑,失力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顾凭依稀感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马车的速度时快时慢,像是刻意地让他感觉不出时间。
没过多久,那香气又飘了进来。
……
他总共醒了五次,每一次醒来之后,都感觉身下的马车似乎换了一个。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无论外面是明是暗,车厢内总是一片漆黑。
第六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张卧榻上。
这是一处房室。
垂落的帐纱轻明空薄,如珠玉一般澄透,往外看一览无余,等下了床再看过去,就发现那洁白的帐幕中,有无数道碧丝时隐时现,如同水雾弥漫的深潭,帐内的光景竟然一丝也不可见了。
这东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顾凭随便扫了一眼,就发现这间屋室内任何一个摆件,都是人一生都难见一个的珍玩。每一样,都绝对是万金难求。
其实在路上的时候,即使无尽的昏睡中只能偶尔清醒那么片刻,他已经猜到了劫走他的人是谁。
现在,不过是这个猜测被证实罢了。
他垂了垂眸,提步走出屋子。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的光落在青玉砖石上,如同荡开溪流般的水纹。
一个素衣少女走到他面前,低身一礼,领着他向前走去。
她走路的姿态,有一种因为形成得太久,而已经融进了骨髓的曼妙和方雅。
走了一会儿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院子。少女停住步,又是一礼,轻轻退了下去。
顾凭走了进去。
屋内,一个青年坐在榻上,正在下棋。
他对面没有人,应当是同执黑白,自己与自己对弈。
顾凭靠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青年在棋盘上落下一字,低低一笑:“既然来了,怎么不说话?”
他的声音,真是宛如稀世之玉,这声音响起,好像这满室的连城之宝,都显得如同瓦砾。
顾凭叹了口气:“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让青君以真身相见。”
青君慢悠悠地笑道:“为了将你请过来,我手下最精锐的暗卫,死了四十七个。”说着这样的话,他的神色仍然只见悠然闲适,不见一丝烟尘气,“为了将陈晏从你身边引开,我弃了一个要地,那地方,本来是我用来控制颖安三镇,以及周围二十余个郡县的。嗯,还有南疆王那边……其实这个人我留着还有用处的,但是,为了卸弱颖安的军防,令赵长起带一批人走出去,我也只好动了他。”
他含笑道:“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费了这些人力心力才请来的贵客,我岂能不见?”
第50章
青君抬起眼,望向顾凭。
顾凭的神色很平淡。突然被人强掳至此,落到了敌人的手里,这前路生死都不分明的时候,他却这么淡静,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问,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垂眸饮着茶。与其说那是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意,不如说,那是已经预见到了什么,而坦然受之的平静。
有意思。
青君挑了挑眉,他盯着顾凭,忽然道:“顾郎可是心有憾事?”
他这话问得好奇,就好像他们本是好友,这样问一问,那是再寻常不过。但这个人,就算是把刀捅进别人胸口,那神态间也是不会沾染什么杀气的。他这平和的语调,真不能说就没有恶意。
顾凭懒懒道:“憾事?没有吧。”
他不承认,青君浅浅一笑:“既然没有憾事,因何出神呢?”
这却是不信他的话了。
顾凭淡淡地道:“这地方,应当是青君的……”他把老巢连个字咽下去,换了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大本营吧。把我擒到此地,又以真身相见,我想,青君应当是不打算放我活着离开了。”
说话间,他对上了青君的眼睛。
因为背着光,那双眼仿佛格外得深,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似乎,他用这样平淡的口气说出这番话,令这个人多少感到有些奇异。
顾凭弯唇一笑:“这人之将死,发一发呆而已,青君不必多想。”
竟然在好整以暇地劝说他。
青君望着顾凭,片刻,慢慢地一笑,道:“顾郎饿不饿?”
又道:“传膳吧。”
不多时,一道道膳食摆了上来。
这每一道菜,又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珍贵。顾凭随便夹了一道肉,也不知那肉丝是怎么做的,竟然形如云蒸霞蔚,又入口即化,也尝不出究竟是什么肉质。
顾凭想,刚才他说青君对他有杀念的时候,青君换了话题,却没有反驳。
……一边并不否认有取他性命之意,一边又让他享受着毫奢奇宝,珍馐玉馔。说实话,如果换了别人,这样同时置身在死亡的阴影和滔天富贵之中,这心绪怎么着也会激荡难平。如果不是青君故意想看他挣扎取乐,那应当就是对他存了那么一点诱降的心思。
当然,就只有一点。绝对够不上能作为筹码,保住他的性命。
不知为何,顾凭忽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同陈晏见面,陈晏将一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青君想要留下他的心思,不会比那时的陈晏要多出多少。
他忽然有些想笑。
其实,和陈晏的相遇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但或许是因为到了这个生机渺茫的境地吧,再想起这些事,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之前青君问他是不是心有憾事……其实也不是憾事,他只是忽然想到,幸好那天晚上,陈晏摁着他的胸口问他,什么样的条件,能让他把这颗心拿出来。
而他当时没有回答。
他知道,陈晏要的其实不是一个条件,而是一个承诺。
他没有给。虽然也没有拒绝,只是多要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真的,幸好没有给。
他这个人,从来都不习惯承诺什么。所幸啊,没有好不容易给了一个承诺,转眼就要失信于人。
顾凭抬起眼,就看见青君正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对上他的目光,青君慢悠悠地伸出两指,戏谑道:“自从顾郎见我到现在,脸上不见惊惶,不见疑惧,不见起伏难平之色。却唯独出了两次神。”
四目相对,青君忽然一笑,站起身,缓步走到顾凭面前。
他的相貌其实出众得有些过分了。顾凭这双眼睛,早已对着陈晏那张稀世罕有的脸给练出来了,但跟青君这么面对着面时,还是下意识地感觉被晃了一下。
相比于陈晏那绝顶的俊美和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青君的出众,却是在贵逸绝尘之中,带着一丝隐隐的蛊惑。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凭,近近地,低柔地道:“其实,顾郎可以不用死的!”
这句话,被他用这种口吻说出来,劝说中,又有一种仿佛天真的引诱。
顾凭微微一笑。
灿烂的霞光流泻进来,落在他的眸底。他轻轻摇了摇头,随意道:“青君不知道,我这条命,其实也是机缘巧合得到的。既然是机缘巧合地得到,想来也会有还回去的那一天。是生是死,也不必太过在意。”
从他穿越到那个小县城的时候,他时不时就在想,也不知会在这个世界里存在多久。只是后来因为被陈晏绑得太紧,这念头就少出现了。
……不过现在想想,捡来的命啊,终究是有要还回去的时候。
青君的眼眸有些幽深,他道:“就不先问一问我的条件是什么?”
何必要问。
顾凭道:“如果我肯投顺,成为你的钉子埋在朝中,青君应当会留我一命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了,青君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来我并非真心投靠,所以,将我放回去之前,应当还要加一份保障。想来你在南疆经营数年,手里那些训练死士的秘蛊是有不少的。但是恕我直言,生死都被人一念控制的活着,在我眼里,这其实算不上活着。”
青君盯着他,许久,低声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是我错了。”
再抬起眼看向顾凭的时候,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宁可赔上你这条命,也要为陈晏效忠?”
突然听他提起陈晏的名字,顾凭的心跳了一下。
他很明白,青君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将他劫过来,那无论是杀,还是不杀,一定是要物尽其用的。就在他想到青君打算诱降他的时候,他同时也想到了,青君很有可能用他设下陷阱,或者以他为筹码逼陈晏做出什么。
这个猜测,在听到青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被验证了。
顾凭淡道:“跟效忠没有关系。只是我这个人,虽然不擅长跟人做生意,但也知道与虎谋皮,难免会有尸骨无存之险。既然早晚终有一死,我为什么不选择干干净净地离开?”
青君一哂:“还想替他掩着,怕我利用你迫他就范?自从你漳崖失踪之后,他打着找我的旗号,将南疆几乎翻了个彻底。这些动作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顾凭想着要不要再说几句,搅一下浑水。但是,想到青君这种一贯倨傲的人,在他确定了一件事之后,是绝不会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而动摇的,解释得越多,越是会令他觉得欲盖弥彰。
他简单道:“青君高看我了。”
青君眼底的笑容深了深,忽然问道:“你觉得,陈晏会花多久找到这里?”
他用手指叩击着案几,悠悠道,“我猜,不会超过三天。”
“顾凭,我与你,其实是很像的。我们这样的人,都喜欢把自己的命运攥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交到别人手上。”他淡淡地道,“所以,我可以再给你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你可以想一想要不要接受我的条件。至于秘蛊,如果你不想服,可以换成一种毒药,服下后,每隔三个月我会让人给你寄一份解药。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最后一缕夕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的温柔照透了,像是透出了一种极致的冷漠:“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因为三日之后,你是生是死,那就不能由你自己说了算了。”
说罢,他起身径直离开。
*
陈晏静静地坐在屋子里。
顾凭失踪,已经七日了。
当时一收到的息,他就立刻赶了回来,然后没有费太多功夫就确认了,劫走顾凭的人是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