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陵。
这一日,王显明的府门外十分热闹。虽然差役们将府邸围了起来,但仍有好奇的百姓挤在周围。
有人见此热闹,凑过来问:“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多人?”
“这是在查搜王显明的府邸呢。到了现在,已经足足搜出六个地窖,每一个都被金银珠宝给塞得满满当当!乖乖,这得是多少钱啊?”
“何止,还有那古玩字画,孤本典籍,这可不是金银能比的。”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一道响亮的声音响起:“那地窖有什么稀奇的,真正稀奇的是,在王显明卧房的床榻中,发现了一个暗格!”
暗格?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这么一个穷奢极侈的人,连黄金都给熔成锅碗瓢盆去用的,他藏在自己床榻里面的东西,会是什么宝贝?
立刻有人问:“那里面藏着什么啊?”
“可是什么稀世奇珍?”
“错矣,既然是稀世奇珍,何必偷偷存在暗格里?要我说,放在卧榻之下这心才能踏实的,多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中,那最开始高声一呼的人哈哈笑道:“那里面是三块黄布。”
有人想了想,忽地叫道:“黄布……你说的不会是圣旨吧!”
这一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圣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须这般偷偷摸摸?”
“真是好生奇怪。”
“那圣旨里写的是什么啊?”
忽然,一个声音叫道:“那圣旨可不是给他的,是给孟恩将军的!”
这个名字,令喧闹无比的人群,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孟恩当年驻守的延郡,离池陵并不太远。虽然已经过去了数年,但他们对于那场叛乱,还有那之后令整个梁州都地动山摇的清洗,还是有极深的印象的。
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孟恩?给孟恩的圣旨,那怎么会落到王显明手上?”
何况,还被他给专门藏在卧榻的暗格内,这事怎么想,怎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此刻,王显明的府邸内,池陵县令看着那三道圣旨,眉头拧得死紧。
这圣旨中的关窍,一般人或许看不明白,但县令本身已经在宦海浮沉多年,他一看便知。
这三道圣旨中,厌弃之心,诛杀之意,那是昭然若揭。如果朝廷当年真的是下了这三道诏令宣孟恩入凤都,那孟恩之反,真是硬生生给逼出来的。
县令正要说话,忽然有人来报:“大人,外面议论纷纷,都在说搜出圣旨的事。议论中多有提及孟恩旧案,说什么的都有。”
他飞快道,“可要驱散他们?”
县令叹了口气:“匆匆驱散,反而生乱。”
他道:“将他们赶远一些。再有,封锁府内,凡是看过这三道圣旨的,任何言辞不得外泄。”又唤来几个人,压低声音交代道:“你们速速将这三道圣旨送去凤都。”
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后,县令抬起有些昏花的眼,看向昏黄的苍天。
无边的秋风滚滚而下,他定定站着,久久不曾动弹。
*
过去的一个月,对朝中群臣来说,每一日都是惊心动魄!
原来,御史府在收到池陵送来的诏令后,细细核对,却发现那三道令书竟都是伪造的!
一时间,朝野哗然,皇帝震怒!
一批批人被秘密押进赤乌卫的大狱,那牢房刑室里凄厉的惨叫声,连日连夜不停,那凄厉如夜枭的号哭,让经过这附近的行人都纷纷绕道而行。
那段日子,每当夜幕降临,四下静无人声的时候,一听到外面的青石板道上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不少人的胸口就是一紧。按说闹成这样,令无数人都惶惶不安,整个凤都都被一种满城风雨的气息给笼罩着,应该会引起很多臣子的不满。但这一次,朝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昼夜不息,轮番审问,查了数十天后,萧裂秘密给皇帝呈上了调查的结果。
据说,皇帝看到那份奏报,沉默了。
那一夜,他去了当年幽闭孟后的宫室。这个地方,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踏足过。曾经满眼的红花绿草,都已经衰败得没有了痕迹,只有落木萧萧,那黄叶堆得厚厚一层,脚踩上去时,都感觉仿佛被踩得往下陷了陷。
什么时候,这个地方,竟然这么荒凉了?
皇帝站在那里,寒风袭过,他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随行的太监连忙上去,抚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过了一会儿,皇帝哑声道:“朕没事。”
太监想劝他保重龙体,但看见皇帝的眼神,忽然的,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皇帝直起身,一动不动。
无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三日之后,八个最受豫王倚重的僚属人头落地,数十人被流放,因此案被废被贬的臣子更是不计其数。还有数个平日里与豫王交情甚笃的重臣,都被暗中敲打,令他们从今以后,不得再登上豫王府的大门。
所有这些处理,众臣都只能看见结果,但不知缘由。他们只是注意到,曾经总是人来人往的豫王府,突然冷清了,那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庭前,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
转眼,便到了中秋。
前些日子,皇帝偶染风寒。他的身体一贯康健,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病却拖了许久,直到中秋才将将痊愈。
到了晚间,顾凭看看外面的天色,从识青园的地道下去,转乘一辆马车去了秦王府。
陈晏今日要去参加中秋家宴,估计这个时候,也快回来了。
顾凭没等多久,房门被人推开,陈晏走了进来。
看见顾凭,他一言不发,猛地将人拢进怀里。
他拥得狠紧,坚硬如铁的手臂牢牢地将他压在身上。顾凭仰起头,衔住他的唇瓣,轻轻吻了吻,问:“殿下,怎么了?”
他的安抚,让陈晏身上的冰寒慢慢地退了下去。
半晌,陈晏哑声道:“今日中秋家宴,陛下当众宣布,要封卞贵妃为后。”
顾凭没有说话。
皇帝的这个决定,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这段日子,对豫王一系的人贬斥太多,打击太重,他下这道命令,也是为了平复这场风波,安抚那些至今还惶惶然着的臣子。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他对卞贵妃确实用了情,而对豫王,也还不曾完全失望。
陈晏低哑道:“我母后……她生前所住的宫室,自她去后,父皇便下令封宫。这么多年,连我都不能进去一步。”他苍凉地笑了笑,“陛下对他放在心上的人,从来都很宽容。比如说杜参,这人在他年少时便与他相交,在他声名不显时就率兵来投,后来打葛博的时候,杜参犯下大错,按说杀之也可。但陛下连一句斥责都没有。杜参的军功在陛下旧部里其实排不进数一数二的位置,但陛下看重他。所以他便是错了,当年行赏诸将的时候,还是把他放在了首位。”
陈晏自嘲地一笑:“这些年,陛下就算给卞贵妃再大的圣眷,也没有提过封她为后的事。我偶尔还会想,是不是我母后在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处位置……真是可笑。”
他终究是不善倾诉的,说到这里,将下巴埋进顾凭的发间,不再开口。
顾凭回抱住他:“殿下,没事的。”
他想说,我陪着你。可是话到嘴边,姜霍的那句“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红尘”,忽然闪电般地从耳边划过。顾凭知道,像姜霍这种精通星象占卜的人,很多时候他看似随口一说的话,其实就是语谶。
他的唇颤了颤,那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可他拥住陈晏的手,也没有放下来。
这一夜,顾凭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直到昏昏沉沉才睡去。
第二天一醒,已经快到正午了。
他走出去,就看见赵长起坐在院子里。
见他出来,赵长起站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他脸上的神情很不寻常。
顾凭问:“怎么了?”
赵长起攥了攥拳,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压低声音道:“我们在宫里的内线传出消息,十日前,陛下秘密会见几位重臣的时候,曾向他们问起立太子的事宜!三日前,陛下召臣子议事时,又提起了此事。”
立储事关国本,向臣下咨询太子人选,这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但那些皇帝,要么是心中还未拿定主意,想听听臣子的意见,要么是借此试探朝中的立场。
但是眼下这个时候,豫王一派正被严力打压着,平素那些跟他走得近的臣子,甚至都被警告不许登门了,这种关头,皇帝突然去向朝臣询问该立谁为太子,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赵长起强压着激动,双眼明亮地道:“顾凭,殿下可能要成太子了!”
他注视着顾凭。
不知为何,看着顾凭那沉静的眼,淡淡的笑,他那激动得有点发烫的脑袋,忽然就像被冷风一吹。
他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不对?
顾凭摇摇头:“没有不对。”
赵长起拧起眉头:“但你的表情不对劲啊。”他问,“……你不高兴?”
“高兴。”顾凭随意坐下,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高树,还有那在树梢间跳跃的,像麻雀一样活泼的阳光,他轻声道,“我真的很高兴。你知道吗,我以前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豫王被封为太子,我该怎么布局取他的性命。”
豫王和陈晏之间,那是长剑出鞘,早就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一旦豫王登基,对陈晏来说,那把刀就只有早一天落,和晚一天落的区别。
之前,因为皇帝对豫王那明显的偏袒,顾凭翻来覆去想过很多计划。只是他很清楚,那些是下下之策,如果陈晏以这种方式除掉豫王,登上皇位,他永远都逃不掉一个“篡逆”之名,立身不正,往后就算坐在龙椅上,也有诸般艰难。
现在,皇帝自己有了想立陈晏为太子的意思,顾凭喃喃道:“我怎么会不高兴?”
他这反应,令赵长起的心忽地一紧。
在陈晏身边众臣里,他和顾凭相处时间最久,关系最近,他对这个人也是最了解的。
忽然的,赵长起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
长街上,人如流水。
这段日子,凤都城内说是地动山摇也不为过。虽然真实的变故被掩盖在层层厚水下,众人能看到的只有最上面那层水波剧烈翻涌的样子。但各色消息层出不穷,百姓们在茶余饭后,都习惯性地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笑谈论。他们可不管真假,说得刺激,听着有意思就行了。
茶馆内,只听一个瘦高身材,做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笑呵呵地道:“要我说,这秦王还真是多情之人。”
见众人都好奇地打量过来,这人慢悠悠捻了捻唇上几根胡子,哈哈一笑:“你们可知道,为何他会对王显明动手?”
一人叫道:“不是因为有人幼弟被他所害,在山上痛哭倾诉,正巧被秦王给听见了吗?”
那中年男子神秘地道:“非也,是那王显明自寻死路,动了不该动的人。这才引得秦王滔天大怒,雷霆出手,令他再也翻不过身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确实比包青天听着更刺激,众人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问:“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