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紧闭的门打开了一道窄隙,一个侍从快步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大人,殿下正在议事。大人若有要事,不如留待……”
顾凭没有让他说完,淡淡道:“烦请转告殿下,我有话,要亲口对他说。”
侍从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当即拜下:“是。”
没过多久,殿门打开。
顾凭走了进去。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一步一步,走过白玉台阶,跨过朱槛,踩过雕着兰纹的地砖。
终于,他站在了陈晏面前。
这殿内的臣子,果然都是太子一系举足轻重的老臣重臣。他们看向顾凭的目光各有不同,但是都很复杂。那其中有些面孔顾凭很熟悉,有些却是陌生。
顾凭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是心乱了啊。明知不必多看,但他的目光,却仿佛故意逃避着唯一那个必须要面对的人,反而停在这些人身上。
他隐于袖中的手微微一攥,就像由此汲取了某些力量,终于抬起眼,看向陈晏。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动作,怎么做起来,却要费这样的力气?
陈晏对上他的目光。
他心头忽地一跳。
陈晏紧紧盯着顾凭,沉声道:“顾卿要说什么?”
有几个心腹听出他语气不对,都纳罕地向顾凭扫过去。
顾凭还一言未发呢,怎么殿下就是这个反应?
顾凭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抬眼打量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很少认真地看过陈晏的脸。最开始的时候他看陈晏,多半只是通过神情去揣摩陈晏的心思,至于容貌,他从来都是没有太在意的。虽然朝夕相处,虽然曾经贴近到肌肤相亲,虽然他知道陈晏的五官俊美得堪称无可挑剔,但是,他似乎还真的没有认真静下心,像用笔一笔一划地勾勒一幅画作那样,去用目光描摹这个人的面容。
其实顾凭的沉默并不长,只是几息,但陈晏下意识感到不对,他站起身,道:“跟孤去€€€€”
他的话忽然断了。
顾凭抬起手,缓慢地朝他行了一个礼。
这一礼,极规整,极郑重。
然后他抬起头,轻声道:“殿下。臣顾凭,自请离去。”
那一瞬,是绝对,绝对的寂静。
所有的大臣,无论是方才在殿上对顾凭的安排持何种意见的大臣,都完全震住了。
陈晏盯着他那淡静的眼,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顾凭看着他,这一幕他早有预料,依旧不疾不徐地道:“因臣之故,令殿下声名大损。臣有罪,无颜侍奉于殿下身侧。臣引咎请去。”
赵长起见势不对,赶紧站出来说话:“这是哪里的话?你一心为殿下谋划,那功劳我们都是记住了的。这何罪之有?何况,大丈夫行于世,岂能因流言所累……”
他看着陈晏的表情,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直到彻底消失。
刚才殿中数位老臣都要求陈晏处理顾凭。这个人,是绝不能放在他身边了。皇帝已经因此大怒,在马上就要确立太子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谁都承受不了激怒帝王的风险,也不能去承受!诸多处理中,最温和的,也是得到了绝大多数臣属默认的,就是将顾凭远调。过个二三载,待此事风消波平,再将顾凭调回凤都。而且,经过南疆池陵一行,顾凭的名声已传了出去,如今已是树大招风,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如外放,还可以避开那些锋芒。
但是,陈晏不同意。
这种僵持,其实很难,很艰难,赵长起看着,背后都出了一把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顾凭会突然这么做,说出这么一番话。
殿内,逐渐有老臣交换眼神,低低交流了几句,渐渐的,他们说话声大起来。
陈晏忽然道:“都出去。”
有正准备上前谏言的人强行顿住:“殿下……”
陈晏:“出去。”
他只吐出了这两个字,以一种仿佛渗血的力道。周遭的一切在他的视线中都淡去了,只剩下那一抹白衣的身影,只剩下那一抹身影,他便是闭上这双眼,便是这具身体的五感七窍都残了,废了,都不可再用,他也看得见。
无数金光,在他们之间拉出了一道道影子。
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他和他。陈晏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将顾凭散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
他的动作,很温柔。他的眸子,是无比的冰寒。
他轻声道:“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关于我妻室之位的试探,被我挡回去了多少。现在之所以无人妄动,是因为我的态度。你这时与我划清界限,消息传到陛下那里,或许明日就会给我指定妻族。”
顾凭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陈晏盯着他,盯着那双清冽的,透彻的眸子。恐怕万仞加身的痛楚,也比不上这一刻。
他忽然笑了一声:“也是,阿凭聪明绝顶,怎么会不知道。”
他的手指抚上顾凭的侧脸,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好像牵着身体里的某一处,被一掌攥碎了。那种用尽全力才能压下去的痛苦,令他低低地一笑。
他道:“原来,阿凭还是没有爱上我啊。”
他还是没有爱上他,所以要弃他时,才会这么果断,这么干脆,这么利落地做了决定。
再没有哪一刻,让他这样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怎样的清醒到冷酷,理智到残忍。
如果再来一次,如果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用上什么样的手段,付出怎样的心力,这个人都不会爱上他。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的心有冷,有多狠……他不会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真的,他不会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可是,他不知道。
可是。他已经陷进去了。已经爱上了,爱得他生不如死。
陈晏猛地将手从顾凭脸上移开,他的手背上已是青筋暴起!这双手,这样的力道,轻松就能拧断一个人的脖颈。
一滴泪打在顾凭的唇上。
那分明是很轻,很轻的一下,却令顾凭的身体颤了颤。
他低声道:“殿下,我……”
顿了顿,他哑声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能跟你走到白头。”
€€€€终于说了出来。
以前,就是在秦王府后院的那些日子,他心里都很清楚,他跟陈晏,是不可能长久的。虽然陈晏骨子里是有些不计后果,但他的身份,从来就容不下他太过任性。总有一天,他身边不应该再有他的位置,或者说,他顾凭不可能以这样的身份,长久留在他身边。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就像现在,名称言顺成为储君的机会就在眼前。这个机会是不能放过的。那些跟随他,效忠于他的臣子,也不会让他放过。
顾凭闭了闭眼。
他轻轻道:“殿下,可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若是时机不允了,就挥挥手别过……”这些话,其实在他心底转过很多次,可是,为什么真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咽喉会绷得那样紧,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出莫大的努力,才能令发出的声音不那么艰涩,就像砂砾磨过。
他喃喃道:“……这样,不好么。”
陈晏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若是时机不允,那就挥挥手别过……当真潇洒。”他低下头,咬住顾凭的唇瓣。
他第一次这样凶狠地吻下来,顾凭才意识到,以前他以为陈晏最凶狠,最不留情的时候,他其实都是在克制着。
直到他们的唇齿间都尝到了血腥气,陈晏放开了他。
他俯在顾凭耳边,冷冷地道:“想与我就此别过,一刀两断么?”
空荡的风声在大殿中回荡,顾凭听见他冰寒如死的声音:“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
第69章
顾凭屏了屏息。
他强力压制住身体里那突如其来的,混乱的,溃堤般的冲动,很久很久,直到他脑子里那片完全的空白终于散去,直到他的目光重新聚焦。
他抬起手,落在陈晏的额头上,慢慢向下,摸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唇,一直到那刀削般的下颌。
这样一点一点地抚过去,他轻轻说道:“殿下,保重。”
话音刚落,陈晏一把钳住他的手。
他抓得很用力,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凭,他哑声道:“顾凭,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若你不想走了,刚才的一切,我……”他的脸颊狠狠咬紧了,道:“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这话出口,他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冰冷的痛苦和嘲弄。
€€€€这是在嘲弄他自己啊。都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还想挽留他。
顾凭望着他那双几乎浸出血色的眼,心忽然像是被狠狠一捶,几乎透不过气。
他试着牵了牵唇角,轻声道:“殿下,眼下这种情况,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啊。”
他的声音缓了一点,也更温柔了点:“太子之位不容有失。陛下已经因此事动怒了,我们必须要给出一个能让他满意的交代。对,如果我执意留在你身边,不是找不到法子。如果强硬地跟陛下僵持着,或许他顾念父子之情,不会对我下杀手。或者我可以假死,换个身份,隐姓埋名在你手里某个绝密的宅院里活着,一直到哪一天你登基了,稳固了,再去恢复我本来的名姓。”
“但是,陛下他是个帝王。违逆他,欺瞒他,那后果会是什么?卞贵妃现在成了皇后,豫王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顾凭顿了顿,轻轻道,“其实你也知道的,为今之计,唯有我离开才是上策。”
陈晏冷冷一嗤:“你觉得那些东西,就是我想要的?”
顾凭静静地注视着他。
陈晏想要什么,他很清楚。他其实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万一呢?
世事无常,岂能由人力算尽。如果陈晏真的因为这件事做不成太子;如果他抛弃身份,从此消失在世人眼中,只能在陈晏完全控制的范围下活着……
他轻声道:“殿下,我真不想有一天你后悔了,或者我后悔了。那就真的太没意思了。”
半晌,顾凭让自己笑了一下,缓缓道:“我平生动情,也只有跟殿下在一起的时候。以后就算离开殿下,我也不会成家。如果等到哪一天,情况好了,你也还不曾娶妻纳妾,还愿意让我陪在身边,我再回来,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很温柔,温柔得让陈晏的眼眶仿佛被万针滚过。
他缓慢地道:“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在阿凭心里,我太轻太轻了,轻到是权衡利弊之后,便可以抛弃的。”
这一点,其实他早就意识到了。
每次他问顾凭想要什么,而顾凭从来就没有给过他期待着的答案。那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放进心里,放进魂魄里的阿凭啊,这么聪明,这么心肝七窍都玲珑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看似是在问他的要求,其实是在向他索求一个承诺,一个一旦满足了那些条件,他就会心甘情愿在他身边,永远在他身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