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他围着兰心转了一圈,眼神里写满了疑惑。一句接着一句,只是普普通通的疑问,在心虚者听来却显得咄咄逼人。
在少年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里,兰心竟产生了一种被人彻底看穿的错觉。某个瞬间,她竟感觉这个被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皮囊里已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
呼……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歉然一笑:“是我太担心三郎你受骗,一时想岔了。不过,姐姐姐夫家中已无人,倘若有人打着他们的幌子找来,定然不怀好意,下回再有此事,三郎你万万要先同我说一声,可别轻易就被人给骗了去……”
少年脸上顿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见他似乎听进去了,兰心脸上的神情愈发和缓,她语重心长地叮嘱起来,务必要让对方牢牢记住,下回第一时间找她商量:
“如今这世上,哪还有比你我更亲近的家人?以前我便说过,三郎你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找我。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被你叫一声姑姑,怎么也得尽一份力,也好叫姐姐姐夫在九泉之下安心……”
以前她虽然常说这样的话,不时就来“照看”原主,但原主从小独立自强,秉持着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想法,能自己做的事都尽量自己做,根本没什么需要麻烦她的地方,反倒还经常给这位姑姑帮忙。
不过,苏赢可没有什么独立自强的思想。他只知道送上门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嗯嗯嗯嗯。”苏赢边听边点头,然后他积极踊跃地践行,证明自己听进去了,“兰心姑姑真是料事如神,其实我现在就有一桩为难的事,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
兰心微不可察地皱眉,脸上却露出非常可靠的笑容:“……是什么事?”
“这边这边,跟我来哦。”苏赢扯起她的衣袖一角,就带着人往屋外走。
这个时代男女大防不算严,乡下人更是没那么多讲究忌讳,扯在她衣袖一角的那只手明明动作很轻,却莫名带着让人难以推拒的力道,不等她回过神,就被不由分说拉到了旁边一处湿哒哒乱糟糟的窝棚前。
暴雨冲刷过的窝棚一片狼藉,隐隐传出难闻的臭味,兰心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可正为这事儿犯愁呢,还好姑姑你来了!”没等她说话,一股力道便将她推进了打开的窝棚中,身后传来少年快乐的声音,“兰心姑姑一大早就来找我,一定是早就料到我在山上待了一夜,回来需要休息,没办法好好喂猪吧!”
……原主也是个养猪小能手,获得这部分记忆后,苏赢对他的好感不断加一加一。
还没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被推进了窝棚,难以形容的气味顿时冲进兰心的鼻腔之中,让她的大脑都开始晕眩起来。
她一个不稳跌坐到草堆上,脸好像贴上了什么温热柔软的物体,还被拱了两下。
兰心霍然抬起头,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不断放大的猪屁股,顿时整个人向后倒仰。
“!!!”
抬起的手指疯狂颤抖,兰心脸上青白交错,然后,她张了张嘴:“呕!”
窝棚外,少年雀跃的声音飘了过来。
“昨晚风雨那么大,也不知窝棚里的猪有没有淋到雨,会不会冻了,饿了,病了……”他担忧的口吻无比真挚。
但很快,这担忧又变成了愉悦。兰心仿佛听到了对方快快乐乐离开窝棚的声音。
“本来我还想着是先休息好了再去喂猪,还是喂完猪再好好休息……现在有了兰心姑姑帮忙,可算是不用为难了呢。”
在猪棚里吐得昏天黑地两眼晕眩的兰心:“……”敲你吗你听到了吗?敲你吗!
……
此后几天,似乎是在山上淋了雨,苏赢一直以要好好养身体的名义在家里休息。
但为生计,往日里种田、砍柴、养猪、采药这一堆琐事,也不能就这么耽误了。
于是,兰心成了替他干活的不二人选。
作为他生母的好姐妹,亲口承诺要好好照看侄儿的姑姑,兰心岂能对身体不舒服的侄儿放任不管?又怎么“忍心”让侄儿带病干活?这种时候,不正该长辈搭一把手?
现在的时节,也没有下地耕种的活,家里的柴火也还够用好几天,采药更不是必做之事,如此一番算下来,其实唯一要做的只是喂猪而已。区区几天的时间,让侄儿好好休养,替他喂喂猪都做不到吗?
她倒是可以找借口离开村子回县城去。
然而,且不说这一走,才说出口的承诺便形同放屁,建立起来的可靠长辈形象土崩瓦解,直接影响侄儿对她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
即便是为了“那件事”,她也不能轻易离开“李三郎”身边,她还没有搞清楚,上次来村里打听李三郎身世的究竟是什么人……
有一个秘密,已经在她心头埋藏了十六年。那些突然出现在上林村的人,让兰心体会到了秘密即将被戳穿的恐惧……
她不能够一无所知地等待结局的到来。
“我得做点什么……”
“对,我必须做点什么!”
而现在她唯一能影响到的人,也就只有那个被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呕!!!”
€€€€这就是她一连几天出现在猪棚里,一边干呕一边喂猪的原因。
第37章 无冕之王3
仅仅替苏赢喂了天的猪, 兰心却感觉比过去十年还要累。
这人居然仅凭口述就念出了足以写成厚厚一本册子的养猪心得!按对方的说法,这还是考虑到她以前没经验,刻意简化过之后的版本。
听着他一本正经道出养猪的各种注意事项和方方面面细节, 兰心只觉得离大谱了。
€€€€这哪里还是养猪?养孩子还差不多吧!
不, 养孩子都不至于细致到这种程度,乡下的孩子一向都是放养。即便是高门大户的孩子,也不至于被全面呵护到如此地步。
总之,兰心感觉下半辈子都不想再靠近猪棚那种地方, 也不想再见到这种生物了。
……别问,问就是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好在她的付出并非没有回报。这几天她扮演贴心姑姑的角色,养猪和照看侄儿之余, 她旁敲侧击, 总算是从这小子口中问明白了当初来上林村调查他身世的人和他接触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事。
他们问过的话、接触过程中对这位便宜侄儿的态度, 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或许便宜侄儿本人没有注意到, 但听到他转述的兰心却将这些细节都在心中拼凑了出来,组合成最有可能的真相。
“果然被发现了……”
某个隐藏了十六年的秘密,多半是已经瞒不住了。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上林村接人了吧?
兰心忍不住看向眼前笑容灿烂, 对可能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少年,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少年憧憬的神色里, 仿佛还藏着之前那个“被外祖家的亲人找上门”的荒唐念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怅然开口:“那些人这般打听你的身世, 也不知是福是祸!”
少年果然露出疑惑之色:“诶?怎么说?”
“郎你自小就心地善良,不知道这世上人心险恶。我就曾听人说过,有那等拍花子的, 惯会伪装,别看派头十足,把自个儿包装得富贵非凡,找些个认亲、招工、做买卖的借口,专门骗你这等不知世事的少年人哩。指不定就把人拐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或是发卖出去,从此为奴为婢,不由自主……”
随着兰心的声音,少年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震惊道:“竟然还有这等事?”
不知为何,兰心总觉得他的神情与其说是震惊恐惧,不如说是好奇和跃跃欲试。
……一定是错觉吧。
抛开奇怪的念头,兰心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所以说你没见过人心险恶,别什么都同外头的人说,再遇到这等事,最好先找亲近信任的长辈把关……”至于那个亲近信任的长辈,当然就是她了。
“兰心姑姑放心€€€€”
苏赢笑眯眯点头,似乎全听进去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哦~”
。
两人在屋里交谈之际,一架低调素雅的马车行过小道,缓缓驶进了上林村。
马车停下,有人被车夫恭敬地请下了车。
那是一位身着月白绸衣的少年,容貌清雅,贵气逼人,一看便是锦绣堆中长成,逼人的权势之中熏陶出来的气质。
少年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简陋的房屋,还有半干半湿的泥泞地面,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好看的眉毛一点一点皱紧,嘴里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上林村?”
“……人就是在这里吗?”
回忆的牵引中,少年的思绪回到了半个月前€€€€
数百里外的上京城,魏国公府出了一桩大事。
已不管事的老国公,如今正当家的国公夫妇,还有国公的嫡亲弟弟、府上没分出去的二爷,竟齐聚一堂。
“这、这,怎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
刚刚被叫过来,就从大哥口中听到了爆炸性的事件,二爷徐清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哥你是说,明瑾他不是我亲侄儿?我亲侄儿在外面流落了十六年?”
魏国公徐潜叹息一声:“此事已确凿无误。我派人仔细调查了一个月,桩桩件件线索都指向,那个流落在外十六年的孩子,才是我和你大嫂的亲生子。”
徐清忍不住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也是一桩巧合。”老国公一开口,其他人都不吱声了,纷纷看向他。
就听他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一个月前,我收到你们王伯父的一封书信。”
“他在信中说,出游途中偶然遇到一个孩子,与我年轻时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这孩子的来历……我俩也算总角之交,这等事上他不至于骗我。”说着说着,老国公就生起气来,他哼了一声,“这老鬼居然在信里笑我,洁身自好装模作样了一辈子,没想到在外头早有风流韵事…… 此等污蔑我岂能认?那老不正经的以为谁都同他一样不成?”
自己有没有风流韵事,老国公当然很清楚,但他那早逝的大哥有没有遗落在外的后代,他就不清楚了,想到这一点,老国公便交代大儿子派人查探。
€€€€没想到,这一查就查出不对劲来了。
魏国公夫人李氏恍惚开口:“夫君仔细一查,那孩子的父母,竟是我认识的……”
“€€€€就是十六年前有恩于我的那户人家。”
“十六年前啊……”
想起当年之事,徐清一时沉默下来。
十六年前,这是个特别的关键词。
说起魏国公徐潜,都道他是当今圣人的铁杆心腹,和那些个空有爵位的勋贵不同,这位魏国公可是实打实的实权人物。
当今圣人还是太子时,徐潜就是他的伴读,两人少年相识,情分本就与一般人不同。十六年前,先帝驾崩,诸王作乱之际,正是当年还未承爵的魏国公世子徐潜当机立断夺取了京郊兵营的大权,率领千兵马直入皇城,控制宫禁,一举拿下诸王叛党,助太子顺利登基。
€€€€也正是这一场从龙之功,彻底奠定了徐潜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此后他在朝中步步高升,没过几年就成了兵部尚书,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地位稳如泰山。朝野皆知魏国公对圣人的耿耿忠心,更知道圣人对这位肱骨之臣的信重。
十六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如今世人提起,无一不是夸赞魏国公的忠诚果敢,圣人的英明神武,说起来算是二人的风光往事。但外人不知道的是,在徐潜于皇城中奋力搏杀的夜晚,魏国公府并不太平。
€€€€事发之前,徐潜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提前几天就已安排家人悄悄出城,躲藏到一个隐蔽的别庄,留在城中魏国公府中的都是用来误导叛党的诱饵和伏兵。
但人算不及天算,意外和巧合是谁也无法料想的。那一晚,皇城中火光冲天,作乱的诸王尽数被拿下,他们手下的叛军却有许多趁乱逃了出去,四散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