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麻烦人物。偏偏这麻烦现在就杵在他们眼前。
众人不敢不理他，便纷纷将眼光扫向聚会的发起人，被小伙伴们拿眼神瞄着，对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瞧我们这不是糊涂了，世子经营书肆，发行话本，定然对这类风闻感兴趣，其实我们就是听闻了一些二皇子府的事……”
为了把苏赢这一尊大佛请走，他们果断卖了二皇子府，反正闹鬼的消息连他们都知道了，即便二皇子府再怎么封锁，迟早也会传开来，这样一想就更理直气壮了。
所谓闹鬼之事，来自二皇子妃。
这些时日以来，那位二皇子妃每每夜半惊醒，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乱抓乱打，一开始还只是叫着嚷着身边有鬼，到处都是看不见的鬼怪，情绪激动时便扑打着周围无形的鬼怪，低落时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请了太医也没能治好，府中下人私下都怀疑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
随着时日推移，她的情况愈发严重，有时发作起来，便如恶鬼附身一般，清醒之后，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服侍她的下人愈发惊恐不安，终于有人忍不住在和同乡一起吃酒时吐露了出来，于是二皇子府封锁十余日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
换做以往，二皇子府发生的事还只是孤例，但这段时间上京本就有众多闹鬼的传闻，还有许多人因此而死，这便让闻听者立刻将之联系到了一起，俱归为一类。
至于二皇子妃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死去，大概是皇家不同于凡人，有龙气庇佑吧？
酒楼大堂里，恰逢醉酒的文人拍着桌子大声感慨，连二楼都听到了他的声音：“……朝堂奸臣频出，在野鬼怪作祟。这上京城，不知何时起如此不安宁啊！”
包间里一群“奸臣”后代：“……”
无辜被cue的上京城：“……”
苏揭发奸臣的正义使者复苏鬼怪的幕后黑手上京不安宁的罪魁祸首赢：“诶？”
他沉思一秒，也跟着拍桌而起：“说的是啊，来之前我还以为，大齐皇都定是天下最安定最繁华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呢。”
其他人顿时默默看向他：……上京为何不安宁，天天挑事的《上京秘闻》至少占五成因素，您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
三更时分，敲更之声击碎了溶溶的夜色，二皇子府的后院一角，传出女人的尖叫。
“滚啊，滚啊，别过来，都给我滚啊！”
“来人，快来人，保护本宫！”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死！都给我死！我能杀你们第一回 ，就能杀你们第二回！”
任由女子的声音如何起伏，院子里依旧漆黑一片，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而紧锁的院门之外，是神情惶遽的婢女内侍。
不多时，里头传来女人惊恐拍门的声音：“鬼！有鬼啊！快救救我！放我出去！”
外头的婢女内侍互相对望，脸上面无表情，嘴里恭敬复述着二皇子的原话：“娘娘且忍忍，不曾有鬼怪，是您生病了……”
“我没疯，我没疯！放我出去，贱人，我要杀了你们€€€€”
“殿下说了，守好院子，什么都不必管，天亮就好了。”二皇子的贴身侍从匆匆来了一趟，又匆匆走了，好像只是为了传达一下指令，看看他们有没有遵照他说的办。
众人连忙低头应是。随后，这里便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不曾对院子里的女人有半句回应，唯有混乱的女声在夜色中激荡。
守在外头的众人安静而沉默，在越来越疯狂的骂声中，他们的嘴角无声上扬。
搭配他们因恭敬而面无表情的僵硬面孔，这一幕，便宛如无声上演的惊悚人偶剧。
第63章 无冕之王29
浓郁的夜色像是流淌的幽雾， 丝丝缕缕充斥了天地，夜色之中，皎月的光辉像是融化的泉流， 冲淡了幽雾浓郁的漆黑。
月亮在雾中沉睡， 身影时隐时现。
它洒落在大地上的影子为漆黑无光的院落披上了一层轻薄的光，这水波般荡漾的轻薄光辉下， 一位美丽的女子撞开了房门，撞进了院中。她的美丽中透着上位者的尊贵，轻薄的里衣由最稀有的丝帛织成， 乌黑的秀发透出保养极好的色泽， 难以形容的怨恨、恐惧， 与愤怒，在她身上交织着，让她美丽的面孔变得狰狞而扭曲。
“滚，滚， 都滚啊！”
“去死！去死！”
“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们！”
她疯狂地跑着，胡乱挥舞着她的手臂，嘴里嚷嚷着一般人听不懂的话语，好像周围的每一寸空气中，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幽魂。
她撞在树上，秀发染上了脏污，她绊倒在地上， 双腿渗出了血迹，衣角染上了污泥， 她疯狂拍打着紧闭的院门，指甲因此而破碎，手指因疼痛而痉挛， 脸孔在愤怒中抽搐。
她在这黑漆漆空荡荡的院子里横冲直撞，好像身后有看不见恶鬼在追，好像周围有无数双手在拉扯着她，她像是极尽所能，在同人类所看不见的幽灵搏斗！
在她身后，那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囗，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纤瘦的人影。那人静静站在屋檐下一角，不知站了多久。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女子在院子里发疯，被无穷无尽的幻觉和混沌的感官所折磨，眼中甚至流露出了难以压抑的欣赏和快意，某一瞬间，他阴柔俊秀的脸孔如恶鬼般扭曲。
“诶？你也是来见鬼的吗？”
一道好听的声音突然响起，让他骤然寒毛直竖，像是遭到突袭的野兽，以极快的速度转身后撤，瞬间拉开距离，同时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中充满警觉。
但这一看，却让他愣住了，警觉的眼神里，渐渐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事物一般。
一位眉目清俊的少年正懒洋洋坐在墙头，朝下方看来，他赤红的衣摆点燃了夜色。
“看来你认得我？那就好办啦。”
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几分端倪，那少年顿时眉眼一弯，抬手就朝前面神志不清的女人一指：“这就是据说恶鬼缠身中的二皇子妃？”他的语气里透出明晃晃的失望。
“阁下是为恶鬼而来？”隐藏在夜色中的人没有回答，反而先开口问了一句。
“本来是这样没错。”苏赢笑眯眯地承认了，他像个发现了新款宝可梦于是垂涎欲滴的宝可梦大师，“听说这里有附身操控人类的恶鬼，我的收藏里还没有这个类型呢。没想到，居然是骗人的啊。”
发现真相如此，他的语气十分失望。
“……根本就没有什么厉害到附身人类的恶鬼嘛，只有一个神神叨叨的人类。”
另一个人顿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看他的眼神匪夷所思：“你是为了恶鬼而来？”
他还以为对方最初那句见鬼之说只是玩笑话呢。没想到作为**凡胎的魏国公世子竟然真的如此胆大包天，就因为对恶鬼的传闻感兴趣，居然深夜只身潜入二皇子府？
€€€€没错，两人一个照面，他便认出了这位如今在上京城鼎鼎大名的魏国公世子，尽管对方或许不认得他这个小人物。
对于这位敢于肆无忌惮揭穿权贵丑事的魏国公世子，他一向钦佩对方的胆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人的胆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大晚上不怕死专门去找恶鬼，以及偷偷潜入二皇子府，这两件要命的事情摆在一起，他竟不知道哪一件更加要命。
应该还是后者更要命吧？毕竟此事若是被二皇子发现，对方的下场可想而知。但前者却不同，毕竟恶鬼并不存在。
“阁下说的不错，确实不曾有恶鬼，只是二皇子妃得了癔症。”心中千回百转，这人脸上却不曾显露，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世上从来没有鬼，阁下年纪轻轻，何必执迷于虚无之事？既然满足了好奇，得到了答案，便请如何来如何去吧。”
像是完全不曾发现对方的身份，只当这是个胆子极大的好奇少年一般，他深深看了这位魏国公世子一眼，用仅有的善念劝道：“这里并非寻常百姓家，即便为免家中亲人挂念担忧，也不该贸然犯险。”
若是其他人，他不会如此好心提醒，反而还要想方设法杀人灭口，但这位魏国公世子的一条命，丢在此处未免太可惜。
他难得表露好意，对方却不曾领情。
墙上的少年没有回应，反而双眼直勾勾望向他身后虚无一片的空气，仿佛听到了有谁在说话，看到了什么不存在于人世的事物一般，呢喃着点头：“原来是这样！”
然后，苏赢才看向眼前沉默的青年，笑着纠正他的错误：“不对哦，这世上当然有鬼，只是大概和你理解的不一样……”
“够了。”青年沉默的脸上露出几分压抑的痛苦，他看向不远处神志错乱疯疯癫癫的女人，“倘若世上真的有鬼，为何不见因果报应？含恨而死的人，早该化作厉鬼，日日来索命，折磨害死他们的仇人！”
“因为办不到嘛。”
墙上的少年随意摊了摊手，像是真的亲眼见到了那些死去之后化身为厉鬼的存在一般。
“虽然在恨意中诞生了执念，化作无形的鬼灵日日夜夜盘踞在仇人的身边，见到她不断折磨更多的活人，创造更多的鬼灵，不断积累的怨恨冲破了浑浑噩噩的状态，拥有了清醒的理智，可除了清醒地看着人世间的一切，什么都做不了呢……”
“没办法，鬼这种存在，实在太弱小了嘛。”
苏赢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青年身前，在他的瞳孔之中，映照出幽深的夜色，银河般流淌的月光，还有一道扭曲的少女的影子。
她虚幻的身影挡在青年的面前，空洞的眼眶直直看着苏赢，充满了警惕与戒备，仿佛苏赢要是敢对身后的青年下手，就要冲上去同归于尽似的。在苏赢看来，就像是一只故作凶狠亮爪的猫。
两人那三分相似的眉眼、还有彼此之间斩不断的血缘因果，在苏赢眼中清晰分明。
这让原本发现恶鬼不存在而失望的苏赢心情转好，又有了几分兴致。
他笑吟吟地看着警惕的一人一鬼，玩味的表情说不出的恶劣：“因为太弱小了，没有办法报仇，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创造更多的鬼灵，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来到仇人的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为她自毁前途不惜一切……最重要的是，就算想出现在亲人面前，和对方见上一面，这样渺小的愿望，都无法做到呢。”红衣少年发自内心地感叹，“……真的很弱啊。”
他的话未免过分气人，少女的虚幻身影已经气得鼓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苏赢却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不断延伸，他惆怅无比：“果然我就不该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能附体的恶鬼，你们这些鬼灵弱到连给仇人充当风扇吹吹阴风都很难办到，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比鬼强大太多了吗？€€€€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知识有什么用呢。”
对面的青年已经被他这一长串话砸懵了，波澜不惊的面孔上浮现出万分的惊疑。
€€€€他当然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只是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在对方的面前，所以话里话外拐弯抹角暗示他呢。
“世子深夜来此究竟有什么目的？”他终于不再装傻，看向苏赢的眼神分外严肃，“但凡我力所能及，必然竭尽全力。”
“我都说了，是来见鬼的啊。”
“世子不必再搪塞我了，您既然已经查出我的身份和我进入二皇子府的目的……”
听他这么说，苏赢像是才反应过来：“差点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脸上是纯粹的疑问，对面的人顿时愣住，看了又看也没发现丝毫破绽。
“世子真的不知道？”
“我们萍水相逢，我该知道什么吗？”
苏赢的表情语气太诚恳，而且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欺骗他的必要，若是真的查出他所做的事，想借此要挟他或是有其他目的，完全没必要装作不认得他，否则，深夜而来莫非就是为了说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更何况，他私心里有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此刻终于忍不住被对方勾了出来：
“那，鬼……是真的存在的吗？”
“当然啊，这院子里，就有好多好多呢。”苏赢理所当然地说，“你想看？”
不等对方回答，他身侧无形的灯亮起，流水般的红光顿时以他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出去，骤然之间，无穷的鬼影呼啸起来。
一道道鬼影在院中来回徘徊，大部分都缠绕在神志不清的女人周围，唯一一道虚影怔怔飘在青年面前，空洞的眼睛望着他。
青年也怔怔看着她。许久，眼泪落了下来。
“是……她是我妹妹……”满脸是泪的青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子姓林，家中排行行七，世子换我林七郎便是了。”
苏赢立刻回想起当初第一次和徐明€€等人出去吃饭时，他们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原来是你。”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青年，还有他身边清秀美丽的少女，又回想起来时院子外面那些神情诡异的下人，顿时明白了一切。
被折磨死去的女孩，为妹妹复仇的兄长，同样怨恨着女主人的婢女仆人们，甚至很可能还有那些不曾出现的妾室……这座牢笼般的府邸中，除了风流薄情的男主人，可曾有一个不曾怨恨着女主人的存在？
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一群人联手起来，就很容易办到了。一个人实施很容易被发现的报复，一群人联手就很难被发现了。
能够让人被恶鬼附体，除了真正的恶鬼，就只有使人致幻的药物或心里暗示……
眼前的林七郎，看来也是个人才啊。那么他就大度一点，不计较对方甩锅给他了。
似乎得出了答案，苏赢终于心满意足：“原来这就是恶鬼附体的真相啊。”
林七郎神情讥嘲：“人心比鬼还恶。”
“不对。你这话是说鬼都是恶的喽？鬼怪要抗议了哦。”苏赢立刻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