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纨绔不读书 第30章

孙辂奇怪道:“分明没读两本书,平时也不务学的,哪来的底气笑话旁人?我只问你,谢灵运的《酬从弟惠连诗》,‘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说的是不是他弟弟?”

齐旺瞪着眼,这诗他连听都没听过,哪里知道是写谁的。跟他一同取笑王密的小伙伴也一脸茫然,与他面面相觑。

孙辂看他不答,又问:“杜少陵《送弟韶》云‘令弟尚为苍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令弟是何意?李颀《答从弟异卿》云‘吾家令弟才不羁,五言破的人共推’,令弟不是自己弟弟还能是你弟?尔等一知半解,竟欲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岂不可笑?”

刘文隽既然也纷纷点头:“是极,王贤弟称呼己弟为令弟乃是行古之道。”说完纷纷冲王密微微一笑,又冲齐旺等人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齐旺几人越听越傻眼,面色渐渐尴尬,最后被这几个文人劈头盖脸一顿嘲讽,连回嘴都不能,赶紧灰溜溜躲出去了。

王密原本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孙辂那通话他听得稀里糊涂,什么昏昏昭昭更是不懂,但这不妨碍他听出孙辂他们是在给自己撑腰。

齐旺几人灰头土脸地落跑,他又惊又喜,乐得哈哈大笑,也不着急回去了,反而一屁股坐回去,冲孙辂道:“感谢孙大哥仗义解围,王某敬你一杯!”

自己咕咚咕咚喝完,又满上,冲刘文隽道:“刘大哥也仗义!我王密先干了!”

几个小纨绔平日里感情好,现在得人解围,连迟雪庄都加入进来,冲几位师兄感激地敬酒。酒席上一片乐陶陶,一直喝到未时,众人才各自散去。

齐鸢也陪着大家喝了一点,但没吃多少东西,因为谢兰庭这尊神不吃饭只喝茶,闹得他这个主人家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其实后来齐鸢也吩咐了下人,给谢兰庭单独做两样菜上来,但谢兰庭并不领情,甚至十分嫌弃地看着碗筷,嫌弃是流水席上别人用过的。

齐鸢心里不由一阵腹诽,谢兰庭得亏职位高些,势力大些,要不然这一身的臭毛病,早不知道被打多少顿了。

他一路慢吞吞往外送人,心里又忍不住纳闷,这人既然嫌弃酒席脏,那来齐家干什么?

越琢磨越奇怪,正暗暗猜着,就听谢兰庭突然问:“你是不是好奇我来做什么?”

齐鸢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谢兰庭却摇着扇子,径自笑道:“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第一件事,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香。第二件事,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酒。”

俩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齐府大门口。

齐鸢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就见谢兰庭站在门外,回首淡淡地看着他:“这件披风是用芙蕖香熏的。俏海棠是春香,芙蕖香是夏香,味道相差甚大。刚刚我来的时候,你父亲和你的小厮都诧异我用香不合时宜,唯独你这个齐家小少爷没认出来,你说奇不奇怪?”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兰庭实在试探自己?!

他微微抬头,深吸了一口气与谢兰庭对视。

谢兰庭又道:“我刚来扬州时就听说过,齐家小少爷喝过十里酒场,无论什么名酒佳酿,没有他品不出来的。但玲珑山上,你喝酒的样子并不像是酒场中人。今天酒桌上,我将你喝的东阳酒换成了金盘露,这两者看似一样,但金盘露色香俱弱,不如东阳酒清香,你竟也毫无反应。齐公子,这个是不是也很奇怪?”

齐鸢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谁能想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会在意这些。谢兰庭为什么关心这个?仅仅因为好奇?

不可能。

但谢兰庭也不可能猜到事实。不管自己的芯子是谁,这身皮可一直都是齐家的小纨绔。

想到这,齐鸢多少松了口气。他此时无比庆幸齐老夫人他们知道的早,这让自己面对外人时有了些底气。

“谢大人……”齐鸢笑了笑,拱手道,“大人有何高见?”

谢兰庭凝眸看他半晌,最后摇摇头:“谢某等齐公子的解释。今夜戌时,钱大人会派人来接齐公子游船。”

齐鸢脸色微微一变。钱大人安排的……恐怕没什么好事。

谢兰庭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看他面色不虞,谢兰庭转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转回头,看着他轻轻一笑:“孙公公酒量浅,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散席。应当不会耽误你与知己赏月游湖,彻夜长谈的。”

第33章 路引之难

是夜戌时, 钱知府果然派了人来,说是因中午耽误了赐宴, 因此晚上给几位优秀儒童补上, 让齐鸢在家不要出去,等着轿子来接。

对此,齐方祖难得表现出了几分犹豫, 将齐鸢叫去书房, 商量道,“鸢儿, 你这几天考试太辛苦了, 崔大夫也说了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你看……要不就跟官差说说, 你今晚不去了?”他说完又指了指天色, “现在都戌时了,天色着实太晚了。”

齐鸢知道自己今晚是去做陪客的,而且有谢兰庭之约在前, 恐怕拒绝不得。不过听到齐方祖这般说,他还是挺意外的。

“爹, 四月份就是府试了,你不应该劝我跟知府套近乎,以求府试也能顺利取中吗?”齐鸢纳罕道,“为什么会想让我拒了今晚的赐宴?”

齐方祖看了眼齐鸢,显然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齐鸢问:“爹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孩儿?”

齐方祖忙道:“能瞒着你什么,不过是看着天色晚, 不放心罢了。”说完一顿, 又感慨道:“当初我力排众议, 在家中设馆,又请了先生来教你们读书。那几个儒师没有不夸你聪明的。唯有枫林先生说你心性阔大,不适合读书科举。如今看来却是枫林先生看岔了,这次你能考中县试,我跟你娘都很高兴。如今眼看着要接着再考府试,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先跟褚先生学上两年,等把握更大些的时候再接着考府试。”

齐鸢听他拐弯抹角,虽是肺腑之语,但重点却都在最后那句上,心下一琢磨,倒是猜到了一些:“爹是觉得孩儿这次府试考不中?”

齐方祖“嗯”了一声,“府试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这毕竟是扬州六县两州一起考,就连考棚都装不下这么多考生,每次都是要分成两三拨的。要不然哪来这么多人年年都考,考得头发白了还过不了府试?”

“可是孩儿是县试案首,比旁人的把握要大许多,顶多是名次差些罢了。除非知府故意不给我中。”齐鸢边笑着说话,边留意齐方祖的表情,“爹,咱家是不是跟知府有些过节?”

齐方祖沉默着不说话,眉头轻轻皱起。

齐鸢问:“我之前落水的事情,钱起宗就说跟他家的客人有关,咱家原本就跟钱家不合,是吗?”

他说完见齐方祖没否认,一想齐方祖今天的态度转变,又试探道,“这几日钱知府可是为难爹了?他私下说了什么?”

“他们家可是一方大员,哪能跟我齐方祖说什么。”齐方祖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走了两圈,最后道,“咱家怕是有些麻烦了。”

这事还要从齐鸢出事说起。

当时齐鸢失踪一天后,被一个船家从河里捞起来,报了案。县衙当天便派了仵作过来,因齐鸢当时两手微张,头髻紧,手脚指缝里都是泥沙,口鼻内也是水沫血污,腹肚稍胀,因此断定是生前溺水而亡。

泥沙和肚内的水都是挣扎呼救所致。又因他脚上的有圈勒痕明显,因此推断有可能是被人谋害的。

人命大案,洪知县连夜开堂去审,然而查来查去,事情却始终没有个说法。

齐方祖那几天全靠一口恨意撑着,整日往县衙跑着,询问案情进展。齐家族里的人也到处打听。后来各处听来的线索越来越多,矛头纷纷指向在钱知府家做客的韩秀才。

齐方祖便去求洪知县。洪知县前两天还见他,等到第三天头上,竟就闭门不见了。齐方祖怒不可遏,便又找去了知府衙门。

“……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一心想着舍出这条老命去,也要揪出那韩秀才报仇。府衙的门子拦着不让我进,我一怒之下就说要是这样,我就去告御状。那门子笑话我,说恐怕我连扬州城都走不出去,还想入京?”齐方祖说到这,重重叹了口气,“那天我从府衙回来后,听人说你醒了。我当时只顾着高兴,后来又忙着到处找大夫,就没将门子的话放心里。”

那几日齐家兵荒马乱的,齐方祖见儿子死而复生又喜又惊,差点吓疯了。

后来还是街坊们说,原来这溺死的人,有不少胸中都会存着一口生气,倘若能让那口生气发出来,三五天后醒过来的也有。也正因此,救死方里,水溺者的急救办法最多,足足七八种。

齐鸢这是生气未断,自己硬生生撑过来了,但现在才是最凶险的时候。

齐方祖如大梦初醒,这才开始忙着延医问药,务必将齐鸢的这口气给吊住。至于那个门子的话他早就忘脑后去了。

直到这两天,齐家运香料的一批货出了问题,齐方祖决定去广州一趟接货,结果去开具路引时却遭到了拒绝。

“吏房的人说,知府早就有令,若是我们齐家人开具路引去往他地,需要到府衙去开路引。我又去了府衙,那典吏却根本不见我。”齐方祖越说越觉忧心,叹了口气,“我又回到县衙吏房,问了清楚,原来现在别说我,咱齐府的人,就连你二叔都出不去扬州城了!”

他这两天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因此直到今天早上才听说了齐鸢中案首的消息。

齐鸢听得背后冒了一身冷汗,本朝户籍管理十分严格,除了生员外,其他人只要离家百里之上,都需要官府出具的路引。否则根本难以出城,即便侥幸跑了出去,那也会在下一个关卡被抓住,继而定罪。

齐家上下连个生员都没有,如今小小一张路引凭证,就足以让阖府上下困在这个小地方。

钱知府只是因为齐方祖要告御状吗?那他做了什么亏心事能怕成这样?又或者他早就对齐家图谋不归,如今只是按捺不住了?

齐鸢多疑的毛病又犯了,自己暗自思索,眉头紧紧皱着。

齐方祖怕他伤神,又忙安慰道:“我说这些也不是要你操心。家里有我顶着,你只管读书就行。只不过我不敢让你去赴宴,你现在年纪小,阅历又浅,心思也藏不住,万一那狗官故意使诈设计你,你逃脱不掉。”

他说完沉吟片刻,低声道:“幸好你哥不在扬州,我今晚便修书一封,让你哥想办法。咱家往年资助了那么多入京的进士,京城的江苏会馆咱家也入过两分股,不至于一个帮忙的都没有。”

齐鸢听他说得轻巧,神色却依旧沉重,便知道齐方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把握。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那些进京的士子们本就对齐府不曾表现出过尊敬,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保护齐家。

“如果钱知府对我们有所提防,恐怕信件往来也不安全。我们不如一切如常,只当对此事没有察觉。”齐鸢思索道,“等我考过了院试,那就有生员身份了,到时候孩儿凭着头上的生员巾便可以畅行天下,那路引也就没用了。爹,你不如再忍忍,先莫要惹怒他们。”

齐方祖皱眉道:“你当考试就跟吃饭似的,想考中就考中的吗?府试的考官就是钱知府,他肯定不会让你过的。”

齐鸢闻言一笑,拱手道:“爹放心,提学官大人对孩儿十分看重,若我府试被黜,大宗师定然会过问的。如果我再等一两年,桂提学万一被调转他地了,孩儿反而没了依靠。”

齐方祖惊讶道:“此话当真?提学官怎么认识的你?”

“这要从玲珑山馆宴说起了。”齐鸢笑道,“等孩儿回来再跟爹详说,今晚这宴请,孩儿一定会谨慎处之,万一能结识一二可用之人岂不是更好。”

齐方祖忧愁了两三天,此时听齐鸢说得头头是道,多少也生出几分希望。再一想,自己这儿子往日撵着打着不肯学,如今竟会自己谋划前程了,果然是柳暗花明,祖宗保佑啊!

白天办流水席时他只是开心,今晚这番长谈,他才是打心底里庆幸起来,高兴地直抹泪。

爷俩又聊了两句别的,眼看着戌时末了,外面终于有人来报,说府衙派了轿子接小少爷去赴宴,又说今晚有贵人,小少爷只能带一个小厮陪同,人多了船怕是要坐不下。

齐鸢安慰了齐方祖两句,自己也暗暗警惕了几分,喊了孙大奎作伴,又叮嘱他将鞭子也带上,藏到衣服里面莫要让人看出来。

一路乘轿七拐八拐,果然是深入烟花巷柳之地,小巷曲折狭窄,不时有妖妓娈童出来招客,个个生得俏生生水灵灵。

齐鸢不为所动,孙大奎却被臊得不行。等到了巷口,俩人又换成小船艇,过了会儿终于到了孙公公所在的画舫,却是一艘三层的大船,稳稳停在运河中央。

齐鸢这才明白为什么要他们乘小艇过来,敢情是这画舫太大,不易靠岸。他再往远处瞧,果然,河面上十几艘小艇正络绎不绝地往画舫送酒水吃食。

钱知府正陪着孙公公在船头赏景,何进和孟大仁已经到了,俩人各带了一个小书童。

齐鸢一来,船上便热闹了许多。

孙公公笑眯眯地招呼他:“齐小公子,咱家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可见咱家跟你真是有缘。”

钱知府也转身看着他。齐鸢冲孙公公一揖,这才迈步上前,道:“不敢扰公公雅兴。”

孙公公说话声音轻,他得走近一点才能听清这人说什么。

孙公公却以为他愿意跟自己亲近。

再对比先前来的何进何孟大仁,一个故作清高,另一个又傻里傻气,俩人都远远地作揖,不够知情识趣,还是齐鸢伶俐可人。于是拍手笑道:“今夜有齐小公子在场,这兴致才能叫雅。齐公子,听说你善猜谜,这可是真的?”

齐鸢忙道:“学生只是略通一二而已,传言有所夸大了。”

孙公公“咦”了一声:“咱家是听谢大人说的。今晚钱大人置了一席酒,大家可是要猜谜行酒的。你要是不行,咱家可就要受你连累了。”

齐鸢一听这个,再看船上三个儒童,顿时明白了。看样今晚是钱知府、孙公公和谢兰庭三个人的私宴,他们三个儒童则是作陪的,一人陪一个。

孙公公既然选定了自己,谢兰庭选的谁?

齐鸢心念一转,不由笑道:“公公怕是要上当了,谢大人故意把我举荐给你,是想留着最厉害的那个帮他自己呢!”

孙公公出来玩乐,当然喜欢别人戏谑一些,当即“嘿呀”一声,掐着嗓子笑道:“我就说谢兰庭能存什么好心思!果然!看来何进是你们中最厉害的?”

齐鸢挑眉,不由看了何进一眼。

谢兰庭选他?

钱知府看齐鸢左右逢源,竟然连孙公公都能哄住,心下暗恨,冷下脸道:“齐鸢,你明明在张御史那连猜数对,怎么到了孙公公这就成了略通一二了?你是不是不想在这作陪,故意换何进过来?”

孙公公原本喜滋滋地,听这话又觉得有道理,不由也转过脸看着齐鸢,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太监都是小性儿,心思格外细腻敏感又睚眦必报。

齐鸢心里冷笑一声,抬头正瞧见谢兰庭从船舱走出来,也冷下脸道:“钱大人误会学生的意思了。学生虽然只是略通一二,但今天为了公公,当然是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争赢取胜。更何况游戏如游船,顺流而下美则美矣,但少几分乐趣。不如逆水行舟,迎难而上,方能看出公公的心胸,显出学生的诚意。学生又怎么可能跟别人交换?”

谢兰庭脚下一停,挑眉看了过来。

齐鸢道:“今晚,便是有人拿千金来换,学生也不可能换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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