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僧在林中苦修,修习佛法,用功三十年。后来就有和尚来找,问‘汝习静久矣,同去长安柳街一行。'终南僧自恃用功多年,随人下山,谁知道一到了烟花柳巷,见了妖丽之物,凡心乱动,三十年功夫白费。”
他言语讥诮,迟雪庄听得忍不住直笑。
齐鸢也笑道:“这便是‘克治’之道。于闹市读书,才更能淬炼心思。迟兄你府试还没过,还是该安心读书,不要凡心乱动才对。”
迟雪庄猛地怔住,心里惊慌片刻,怀疑齐鸢看出了什么。
但当他抬眼去看齐鸢时,后者却只笑着,动静从容,目光清明坦然,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三月份眨眼便过,迟雪庄起初隔两日就能跟齐鸢聚聚,后来离着府试越来越近,齐鸢要认真备考,下山的时间就越来越晚了,甚至后来几次,齐鸢并不陪他在雅间品茗读书,而是带着小厮一头扎进一楼的书堆里,挑挑选选。
迟雪庄心中不免失落,扬州府试从四月二十开始考,因扬州生童多,因此每天只考两县。江都县的府试被安排在最后,是四月二十五那天。
他原想着,府试之前自己都有借口光明正大的单独跟齐鸢相处,撇开王宽他们。可是现在齐鸢五六天下山一趟,心思又都在书上,这就叫他心里患得患失的。
一会儿怀疑是不是否哪里做得不妥,惹了齐鸢厌烦,一会儿看齐鸢的样子也不像对自己有防备,自己偶尔试探着让齐鸢做点事,又或者学王宽他们与齐鸢勾肩搭背,齐鸢也没有避开的意思。
这样一比,齐鸢又像是真得在忙,顾不上他而已。
迟雪庄不舍得走开,又不敢出言抱怨,仍旧每次一听说齐鸢下山,便匆匆赶来,默默地陪着他挑书。谁想这样几次之后,齐鸢反倒是主动跟他说,俩人府试的时候再见面,到时候一起结伴入场。
言外之意,这十几天就不要碰头了。
迟雪庄心浮气躁,见齐鸢这几次总带了不同的人一起,忍无可忍,把他拉去一边问:“你就这么忙,几天都抽不出办个时辰跟我见面吗?那这人又是谁?”
齐鸢愣了下,见迟雪庄面色焦急,隐隐还有些委屈,忍不住摸了摸后脑勺。
他最近的确在忙,但不是为了府试,而是为了与乃园几位师兄结社。
本朝文人热衷于文社倡结,如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浙西各社,无不是汇聚一方名士,在本府甚至本省都影响巨大。而当文社聚会之时,四方文人也会裹粮携书,千里而至。
上次老夫人问齐鸢,假如他不能通过府试当如何,齐鸢心神俱震,回答老夫人修身齐家并非只有一途时,脑子里响起的便是师兄们的结社建议。
他最初不愿意参与,是因他之前十几年都是独来独往,并没有什么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不擅长也不愿意参与这种人多的集会。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境遇与之前不同,主要的助力便是身边的朋友和师长。
而假如将来入朝为官,以当今皇帝的昏庸程度,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多半也是要再群臣之中周旋,才能达成目的的。
如此,倒不如早点锻炼自己。
文社倡结十分简单,他们十几人只要聚在一起,拟个章程,再取个名字便算定了。但文社若想要发展,便要有章程,对新人需要选拔,对社员如何约束,条条款款需要清晰。
另外因文社是为科举而办,众人都为功名而努力,研习班固制艺,揣摩风气便难免。社与社之间也少不了比拼,而江浙一带因科举文风兴盛,还时常会有大社吞并小社的事情。
他们乃园若成立文社,因社中成员都是褚先生的学生,万一他们在文会上跟人比试不过,被吞了去,那褚先生可就要颜面扫地了。
因此齐鸢对众师兄提议,由大家轮流拟定题目,大家分别作文,朔望之日再聚在一起切磋学问,相互批点,请褚先生做评之后,再选出优异的文章刻成书稿供本社成员传阅。
至于他自己,因岁数最小,如今又是乃园中唯一没有功名的小生童,所以包揽了另一项活€€€€将各书馆中的程墨、房稿,各位房选家的诗文合集搜罗一通,带回乃园,供师兄们研习。
那家书坊的文稿原也不全的,齐鸢为了省事,便托店主从别处捎带买来,他额外给店家辛苦费。
这些程墨房稿要价不菲,乃园的士子多出身贫寒,平时在书馆厚着脸皮站着看一会儿已经了不得了,哪能想过齐鸢会豪横至此,每隔几天便下山搬书。
师兄们心里过意不去,因此便轮流陪着一起下来,搬搬书,做些杂事,不让小师弟累着。
齐鸢一门心思忙这些,又见自己虽然说过两次,但迟雪庄仍旧次次都要赶来,有时候俩人都说不上几句话,心里便有些愧疚,这才想着府试再见。
现在迟雪庄这样质问,齐鸢愣了会儿,茫然地看向不远处的那位师兄:“这是我师兄,仪真县曾琦,你要认识吗?”
迟雪庄愣了下:“我认识你师兄做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忙完。”
齐鸢估算了一下时间:“怎么也要到府试之后吧。”
等府试过后,师兄们应当也适应了切磋制艺的方式,到时候他们再取名成社。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雨,路上行人匆匆,车马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撵过。迟雪庄见齐鸢神色坦荡坚定,原本想问他现在是不是更喜欢跟他的师兄们在一起,触及这样冷静的目光后又觉说不出口,只在心里泛起一阵潮气。
他不得不承认,前后不过才月余的功夫,齐鸢就变得如此冷静沉稳,又果决威严,自己与他想处时,总是有种难掩的焦急和忐忑,仿佛并肩而行的人正渐渐远去,而自己却脚步凝滞,再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师兄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书,喊了齐鸢一声。
齐鸢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迟雪庄:“这个是送你的。”
迟雪庄愣了下,抬手接过来,发现是一个精致的竹雕香盒。盒身约拳头大小,上面透空雕着西番莲。香盒里则放着一贴金箔做衣的香丸。
“上次得了你的东西还没给回礼。我那天回家,看这竹根拼接的香盒十分精巧,便想着你应该会喜欢。”齐鸢笑着指了指里面的香丸,“里面放的是返魂梅,现在铺子上已经买不到了,也送给你。”
返魂梅是士子文人最喜欢的熏香之一,因这香曾得黄太史题跋,燃起时香气又清冷幽远,使人如坠嫩寒春晓,孤山篱落之间。
迟雪庄因雪天出生,因此格外喜爱梅香。
以前齐鸢从没在意过这些,送他们香饼子的时候也都是挑着贵的来,送得最多的是齐家最值钱的龙涎香。
今天这返魂梅并非齐家招牌,却最能显出齐鸢心意。
迟雪庄顿时转忧为喜,心下安定了许多,又咕哝道:“这香当然绝好……”摆弄半天,又问齐鸢,“你就只赠香不留诗?”
齐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听这话笑道:“我若学了诗,脑袋里的圣人文章就要被挤走了,如果迟兄想吟诗作对,那得等几天,先让我过了府试。”
迟雪庄见他还是那套“一个头装不下两样事儿”的言论,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鸢内心松了口气,一直目送迟雪庄离开。等人走后,天色骤然昏暗下来,像是雷雨将至,齐鸢赶紧买了许多书本课纸,跟师兄一起搬上车,匆匆上山回到乃园。
车子前脚才进乃园大门,众人就听咔啦一声惊雷炸开,随后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孙辂等人都等在乃园门口,见状忙帮忙把东西搬进屋。雨势太急,齐鸢来回跑了两趟,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他又匆匆冒雨跑回自己的舍房换衣服。
自己县试的时候生病睡觉也就罢了,这次府试,他可不想再带病进考场。
乃园的舍房是两人一间,齐鸢狼狈地推门进去,余光瞥见房间里有人时并没在意,以为是师兄回来了,但很快,他觉出了不对劲。
室内香气盈盈,跟自己同屋的师兄可没这种闲情逸致。
齐鸢使劲抹了把脸上的水,扭头再看,果然,自己的床铺坐着一个人,确切点说,是让人凡心乱动的妖丽之物。
第48章 龙涎真品
屋外雷声滚滚, 暴雨如注。
谢兰庭悠然自得地手捧香炉,另只手用羽尘轻轻扫着上面的香灰。许是察觉到了齐鸢的注视, 这位不速之客侧过脸, 对推门而入的主人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齐鸢心里啧啧惊叹,忍不住感慨自己也算开了眼界了。
“谢大人真是意趣高雅, 做事也不落俗套。”齐鸢轻轻叹了口气, 转身去找包袱。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衣服也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齐鸢离家近, 每次都只用包袱带着几件换洗的衣物。山上沐浴不方便, 要从山下挑水, 且舍房狭窄, 只有一角用屏风隔开供人换洗, 因此齐鸢也是隔三差五回家的时候再沐浴。
虽然平时也算衣履洁净,但跟谢兰庭比起来,就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了。
齐鸢想到这, 忍不住又打量了谢兰庭一眼。
见这位今天穿了件蓝色地妆花缎的蟒衣,上面暗织着四合如意连云纹, 胸肩是妆彩织金的过肩蟒,膝下绣着海水江崖的纹饰,看样式和服面并不符合朝服,纹样却又很像,威风凛凛, 贵气逼人。
再看一头一脚,小金簪和长筒靴都是式样简单却少见的贵重物品, 不由暗暗咋舌。
这次看的仔细, 时间便久了点。
谢兰庭等齐鸢打量够了, 这才转过脸,微笑道,“看齐公子的神情,似乎对在下还算满意?”
齐鸢回过神,被他调侃倒也不恼,只颔首道:“尚可。”想了想又补了句,“不算丑。”
谢兰庭听着这话十分耳熟,再一想,这不正是自己说齐鸢的那句话吗?那天自己牵着马,听齐鸢讥讽自己英雄救美,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何进,但自己还是忍不住趁溶溶月色回头看了他一眼。
齐鸢的确生得很好,但一想到这身体是齐家小纨绔的,谢兰庭夸奖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他可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小纨绔的皮囊。
想到这,谢兰庭轻抬眉头看看齐鸢,见这人忙着握干头发,便微笑着转开了脸,拨弄着香炉上的小盖帽。
香气徐徐盈满舍房,气味温暖朦胧。
齐鸢将头发绞得半干,又去屏风后换衣服,就听谢兰庭道:“才淋了雨,怎么不泡泡热水解乏驱寒?”说完一顿,自己先明白了过来,“这里用水不便?”
齐鸢在屏风后嗯了一声,耐心道:“乃园是一位居士赠给先生做馆舍的,原来只有几处僧舍,用水也是从法善寺借井水。后来褚先生在这设馆,师兄们也不好再去寺庙叨扰高僧们,只能轮流去山脚下挑水上来。”
说完,从屏风后转身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件月白色的道袍。
齐鸢看了看谢兰庭,心平气和道:“谢大人冒雨来访,应当是有事要说吧。”
“自然。”谢兰庭点点头,随后将香炉往前推过来一点,“你闻闻这香。”
齐鸢靠近了几分,轻轻嗅了下,只觉得这香有种特殊的甜味,又微含了一点木苔的气息。
“这是龙涎香。”谢兰庭说完一顿,又补充道,“龙涎真品。”
齐鸢愣了愣,齐府的招牌香品便是龙涎香,但并非龙涎真品,而是以此为名的合香,主要的材料是用海船上的舶来的耶悉茗油和岭外素馨花。制作过程也相当繁杂,并需要沉水、龙脑、麝香等名贵香料。因此齐府的龙涎香饼,一小箱便要百八十两银子。
而龙涎真品,却极少有人见到过。
“宋时,徽宗检查奉宸库,见有前朝旧存的一块香料,便命内侍们用火煅化,制成珂子大小分给群臣。后来内侍也给徽宗焚熏了豆大的一点,须臾间花香四溢,芳郁满座,终日不歇。宋徽宗大为惊奇,又命人将已分赐给群臣的香块收回,这香便是龙涎真品。”
谢兰庭说到这轻轻打住,问齐鸢:“你可知道炉子里的这块龙涎真品要多少钱?”
齐鸢摇了摇头,这种珍品都是有市无价的,不过再怎么样,总不至于一小块就十两银子吧?再夸张点,一百两?
齐鸢心里估摸了一个高价,又看向谢兰庭:“要多少钱?”
谢兰庭微微一笑:“五万两白银。”
“什么?!”齐鸢惊叫一声,径直跳了起来,“什么东西竟然五万两银子!!”
谢兰庭点头:“龙涎真品也分品级,像这等极品龙涎,徽宗时曾有海外商贾到朝中售卖,二钱香料卖三十万缗。本朝香事盛行,先帝时也有海商来过,却拿不出那般好的,只有一块次些的,一两香料卖了三十万。”
一缗是一千文,按当下的银价算差不多是一两银子,而三十万两白银,用来买这样一块香料?
三十万两……若山东灾民有这三十万的赈灾款,何至于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齐鸢内心翻涌不平,他盯着青白玉香炉上的袅袅香烟看了一会儿,又蹙起眉头:“大人还是把香灭了吧,我闻着头晕。”
“龙涎香微妙柔润,如梅魂乍返,我以为你格外喜欢梅香,所以特意焚了点。”谢兰庭惊讶道:“看来是在下想错了。可谢某手里没什么返魂梅,弹不来什么求凰曲。”
齐鸢听这话愣了一下,随后一惊,意识到谢兰庭是说的那句“绝笔无求凰曲,痴心有返魂香。”
返魂梅的名字的确源自返魂香的传说,取其起死回生之意。
迟雪庄想要赠诗时,齐鸢想到的便是这一句,因觉得不合时宜,因此推脱说不懂。可谢兰庭显然知道,且也想到了。
齐鸢难以置信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兰庭含笑道:“你与迟公子赠香表情的时候。”
齐鸢倒吸一口气,又觉得荒唐。这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谢兰庭怎么凑巧就遇上了。
他怀疑地挑眉,看着谢兰庭:“我在书肆的时候……可没看到有你在。”
谢兰庭转过脸,也惊讶地挑眉:“我是皇帝爪牙,朝廷鹰犬,知道这点事还需要亲自过去?更何况这次实在是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