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微微皱眉,随后明白了过来€€€€前面几县的考题出来后,待考的生童们打听到别县的考题,一般也会跟着试做一下,猜测着若是自己的话应当怎么破题承题,从哪里下手。
这是生童们的习惯,因此当考题重复时,他们后面的这一批多半是已经琢磨过的,当然不会有人提出意见。
而从试题来看,仪征县的题目是“又日新康诰曰”,江都县的题目是“汤之盘铭曰”,字面上并不重复。童子试应试者多,规矩又不像乡试会试那般隆重,两场虽题意一样,但也不算大问题。
江都县的考生们得了便宜,自然都悄声作答,反正题目是知府出的,只要知府别反悔就成。
齐鸢想了想,自己此时若提出异议,先不说钱知府,就是江都、甘泉两县的考生恐怕也会对自己恨之入骨。科举考试,运气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只是这样一来,仪征县的生童未免太倒霉了。他暗自摇头,不再操心这些,只安稳坐好,看向眼前的答卷。
“欲罢不能”这一题,因之前做过,胸有成竹,所以齐鸢一边磨墨,一边在心里将先前那稿修改润色了一番。等手里的墨磨好后,他又确认了一遍,里面并没有应避讳的地方,便径自提笔誊写起来。
首篇答题三四百字,齐鸢运笔如飞,因这段时间在褚先生的督促下每天都“辛苦练字”,这次的答卷也比县试时漂亮不少。团团字脱去了圆润的外形,颇见筋骨,姿颜美悦,已经能从中看出几分二王神韵。
按说书法一途最耗功夫,不管是谁,都很难短短俩月便能提升到这样的地步。但齐鸢知道院试的时候,县试和府试的答卷是要送过去对比字迹的。
院试作为童子试最重要也最难的一关,应试者还有往年的童生,因此自己的字迹必须工整端庄,否则因为字不好看而降一等,岂不是冤枉。
首题做完,左右的生童不由频频侧目,朝他看过来。
齐鸢见这俩人面色紧张,二人面前的试卷和草稿也未落一字,便猜着是自己答题太快,扰乱了其他考生的心态。
这个就不归自己管了。
巡场地胥吏来回走动着。齐鸢将答卷小心地放在一旁,活动了一下手腕,随后端坐凝神,吐息片刻。
此时天色刚刚大亮,那俩考生见他坐着不动了,不由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当然心里还是佩服的,心想这小纨绔答题这么快,莫不是中午便能交卷?
心里正琢磨着,就见齐鸢忽然又睁眼,随后提笔,拉过了第二张答卷。
第52章 盖起讲戳
府试与县试相比, 不仅点名、领卷、封门这些与县试相同,其他的譬如出题范围, 放头牌的前十人会被放炮吹打送出, 以及天黑之后便要交卷,不准继烛等规定也差不多。
为了让考生清楚当前的时间,胥吏们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击磐报时。
齐鸢写完首篇后, 约莫着此时距离开考也就半个时辰, 因此略微休息片刻,又取过了第二张试卷。
然而就在他铺好答卷, 提笔待写的时候, 考棚却走进来一个差役, 手里拿着一个小戳子。
此时诸位考生们都在忙着思索怎么答题, 并没有人注意到前面的异常。齐鸢也是凑巧抬头看到了有人进来, 他内心疑惑,留意那人的动作,等看清对方是在给考生们的卷子上盖戳后, 不由狠狠一愣。
在院试时,考生得题后半个时辰后, 会有监考书吏来盖起讲戳。因此院试时,首题一出来,考生们就必须先将起讲做好,并抄誊在试卷上。如果书吏盖戳时,试卷上还没有首题的起讲, 便会视为犯规。
这一点是为了防备有人调换试卷或者抄袭。若是有人首题做得慢,盖戳时还没写好, 就会被记下名字, 被胥吏们紧盯, 之后文章写得再好也要被降一等。
很多考生对这一点不熟悉,院试时被记了名,心绪不免紧张烦乱。齐鸢经历过一次院试,对此印象深刻。
但现在可是府试,府试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啊!
那名差役从头开始,挨个盖戳,果然,不少考生对此感到疑惑。此时开考才半个时辰,便是有人思索出了破题承题这些,也只是写在草稿纸上,因此绝大部分考生的试卷都是一篇空白。
齐鸢心下存疑,多看了那名书吏一眼。不多会儿书吏拿着戳子走到了齐鸢身边,抬头往答卷上看了一眼,不由愣住。
齐鸢的首题竟然已经答完了,且字迹端庄,格调巍然,显然不是为了抢着交卷而仓促写就的。
他微微皱眉,随后点着齐鸢的草稿纸,沉下脸低声训斥道:“你这莫不是拟题抄袭得来的?怎么这么快写完了?小小年纪休要动什么歪心思,要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在首题卷上盖下一戳,转身走了。
齐鸢被骂得心头火起,然而又不能跟书吏理论,只得压下火气,皱着眉继续答题。然而这次等他提笔时,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道灵光,随后猛地顿住,看了眼刚刚书吏敲击的草稿纸。
他答题从来不用草稿纸,因此无论哪场考试,他的草稿纸都是空的。
这一点在顺天府应考没问题,当时他是顺天府神童,行事越疏狂不羁越能显出本事。
在不久前的县试也没问题,洪知县是爱才之人,知道他作文一挥而就,只会更喜他才思敏捷。
但现在,是钱知府做考官。自己若仍是如此,恐怕要授人把柄了。
因为按照规定,答卷和草稿纸是要一起交上去的。院试时考官还会比对草稿与答卷的内容,以此判断是否有考生请人代写或抄袭。现在钱知府都让人来盖起讲戳了,等阅卷时,难保他不会对比草稿纸。
所以刚刚的书吏是无心之举?是有意为难?还是暗中提醒?
齐鸢心里暗暗留意,将草稿纸先拿出来,装模作样地在上面重写了一遍,还不忘故意写错几个字,勾勾划划,显得自己有过修改。
这样写完后,第二篇便破例也打了一遍草稿,又添添改改,显得好像仔细雕琢过一样。
那名书吏很快转完全场,临走前,他回头又扫了齐鸢一眼,随后松了口气,迈步离开考棚,来到大堂上。
而此时,除了钱知府和应该在场的教谕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也在堂上,慵懒地坐着。
何教谕见这人哈欠连天,显然十分困倦,心里不由暗自嘀咕。之前县试,桂提学突然到场也就算了。今天府试,眼前的这位竟也在龙门关闭之前不请自来。
他是知道这个人的,朝廷内卫的指挥史,太监蔡贤的干儿子谢兰庭。
虽然褚先生每每提到这人时,都只是摇头叹息,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过,显然对他另眼相看,但何教谕还是对谢兰庭就是喜欢不起来。明明一个武官,偏偏干涉别人的府试,更让人上火的是,钱知府竟对他言听计从,百般讨好。
明明前几个县考试的时候,一切都是按照往年流程,并没有盖戳这回事。这人一来,却非说江都县和甘泉县的考题太简单,若不严格要求,恐怕其他各县考生不服,以为钱知府徇私。
考题已经公布,总不能临时更改,因此钱知府在他的暗示下,想出了盖戳的办法。
此时负责盖戳的书吏回来,往上一报,两千多名生童中,写完起讲的竟然只有一百多人。
何教谕暗自懊恼,认为这样临时起意会影响考生的心态。他忍不住瞥眼去看,却见钱知府面露喜色,忙不地地与谢兰庭耳语。
“还是大人聪明,这样一来,下官只要从盖过戳的生童中,取那些文章通顺的便可了。这府试年年考,上万考生的卷子都要一一过目,着实累眼啊!”钱知府嘿嘿笑着,又压低声,“大人,老师可看到学生送的东西了?”
谢兰庭半阖眼,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不知道。怎么,那么点破东西你还舍不得了?”
“不不不,下官不敢。那是下官孝敬老师的。”钱知府连忙摆手,想要解释,但堂中还有其他人在场,说话不太方便,便将剩下的话暂时忍下,想了想,改口问,“大人可还记得江都县齐鸢?”
“当然有印象,”谢兰庭微微睁开眼,冷嗤一声:“自作聪明,不知好歹的纨绔之徒。”
他说完一顿,狐疑地看向钱知府:“怎么了?”
钱知府见他神色漠然,似乎还有一点隐藏不住的厌恶情绪,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他要对付齐家,就注定不能让齐鸢过府试。但之前他曾亲眼看到这谢兰庭与齐鸢并肩而行,后来又听手下说谢兰庭救过齐鸢,因此心里十分担忧谢兰庭被齐鸢所迷惑。
如果真那样的话,那他就不敢动齐鸢了。要知道谢兰庭对蔡相来说亲如骨肉,自己不过是一个外人,可不想惹恼了他。
当然,齐家的东西关系重大,不管是齐家的情况还是谢兰庭与齐鸢的关系,他都得告知老师,听老师安排。
现在谢兰庭矢口否认,钱知府当然大松一口气。
怪不得这人组建文社选中的是何进,而不是县试案首齐鸢。看来自己之前想多了。
日头一点点升高,辰时钟响起的时候,谢兰庭实在待着无聊,便跟钱知府说了一声,进考棚巡场去了。
钱知府当然不会拦他,甚至让胥吏跟着听使唤。何教谕见他离开,内心暗喜,却忘了谢兰庭那张祸国妖民的脸,于是没过多会儿,何教谕就听某一方向的考棚传来了监考胥吏的呵斥声:“都瞎看什么!谁若顾盼、移席、喧呼、吟哦,立即扣考!”
何教谕:“……”
此时,齐鸢已经写完了第二篇的草稿。听到外面的考棚先后传来喝令声时,他倒没往心里去。
毕竟科场舞弊之风屡禁不止,两三千名考生中肯定有挟带作弊的,请人捉刀的,设法偷天换日改试卷的……什么人都有。而他一旦进入思索的状态,便很难被外界影响。
因此当这处考棚有人发出轻呼以及倒吸气的声音时,齐鸢也浑然不觉,只径自滴水磨墨,往第二张答卷上誊写文章。
第二题的原文是“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汤之盘,指的是汤王沐浴的盆。汤在盆上刻字以自警。“苟日新”是说,每天沐浴,果然能够洗掉自己的污浊,亦是指果然能够每天去除自己的毛病旧习。
汤以以沐浴其身来比洗濯其心,因此这一句其实是在说,每天都要自省,去除自己的毛病和旧习,而且每天都自新,天天都反省检点,不可稍有间断。
而下一句,便是仪征县的生童们首题的下半句“《康诰》曰:作新民”。
齐鸢草稿已经写完,此时凝神提笔,写下破题。
等他一口气写完几句,再去蘸墨的时候,就听身旁有人啧了一声,轻声念道:“传者以新民望天下,而稽古以示其极焉。盖君子将偕民于至善,而可苟焉以为新乎?”
第53章 真乃绝才
头顶的声音十分熟悉, 齐鸢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果然是神出鬼没的谢兰庭。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考场, 一身华锦如霞映流云,简直是招摇过市。
再看四周,果然有应试生童忍不住朝这边张望, 估计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即便不好男色的考生们,见考场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华服贵气的公子哥儿, 也忍不住要多瞧一下洗洗眼了。
考场规矩严, 齐鸢不敢出声说话, 心里又嫌弃谢兰庭念自己的试卷, 瞥了他一眼仍低头继续作答。
谢兰庭又轻笑一声:“这字倒是顺眼多了。”
说完终于不再逗留, 继续往前走去。
齐鸢也再次落笔,继续写道:“商周之间,其极可睹矣。且君子诚得操天下而为所欲为……”数百字一挥而就。
此时还不到巳时, 齐鸢又检查了一番,见上面并没有违规之处。便揭去弥封, 拿了草稿纸和答卷,一手提着考篮交卷去了。
不管是哪一级考试,交头卷的考生都会被另眼相看。而每场交卷的前十名会被吹打着送家里去,也是同样的道理€€€€敢提前交卷离场的,一定是才思敏捷, 胸有成竹的优秀儒童。
齐鸢有心争案首,既然已经写完了, 当然不会放过交头卷的机会, 免得钱知府在这上面做文章。
然而他往外走着, 考棚中其他人看到后,却有好几人互相挤眉弄眼,一脸促狭地看着齐鸢。
齐鸢心下诧异,倒是很快琢磨过来€€€€小纨绔以前也是年年交首卷的。只不过这家伙是耐不住性子,早早交白卷闹着出去玩。
江都和甘泉两县紧挨着,小纨绔早就名声在外。而自己虽然考取了县试案首,又在县学中戏做八股自证清白,但这种事情只有本县的考生亲眼见过。
对于旁县的人来说,比起小纨绔才高八斗,当然是学蠹作弊,窃取虚名更值得相信一些。此时自己往外走,这几人应当是以为自己又要闹着出门了。
他摇头笑笑,见那几个人看热闹般目送自己,便干脆冲几人一点头示意,大摇大摆地走出,只冲大堂而去。
钱知府远远地看到齐鸢往着走,半天都没能回过神€€€€往年府试头卷都是午时左右出现,现在可还不到巳牌时分!这人怎么就来了?
他大为惊诧,按照规定,前十名的交卷的考生,是要由知府和教谕当场阅卷的。后面众生的答卷则会由书吏收取,等考完后再由考官阅卷。
钱知府知道齐鸢县试时交卷比较晚,因此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齐鸢写什么,都将他的卷子黜落掉。反正旁人也不知道齐鸢的文章内容。
可现在这人竟然交头卷来了!现在在场的除了自己,可还有两县教谕以及府学的教官和书吏呢!
齐鸢见大堂中钱知府的脸色阴晴不定,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倒是十分谦卑,进入大堂,冲众人施礼,又将答卷恭恭敬敬放在钱知府面前。
何教谕得了洪知县的嘱托,冲齐鸢安抚地笑笑,随后看向钱知府道:“大人,齐鸢是我们江都县的县试案首,他的卷子我们可要好好看看了。”
对面的甘泉县教谕打量了齐鸢一番,也饶有兴趣道:“今年的头卷竟然这么早。现在还不到巳时,莫非我们扬州府也能出神童?”说罢转过脸,看向钱知府。
众目睽睽之下,钱弼只得现场阅卷。
他先去看起讲戳,若没有起讲戳,他就可以将试卷搁置一旁了。
但答卷上戳印清楚。
钱弼又去翻看草稿纸,盘算齐鸢若草稿不全,便将他打成拟题袭文。反正今天的第二题跟仪征县的考题重复,只要咬定了他事先找人代写,齐鸢便是浑身长满嘴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