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褚若贞说的字迹清晰,筋骨有力是自夸自己的学生,谁知道现在一看,那几页纸上赫然是一排排端雅正宜的台阁体小字。
这笔下的功夫,寻常人便是苦练十载也未必能成,齐鸢怎么可能写得出?!
枫林先生并不觉得惊喜,反而心下悚然大惊,抬头再次打量齐鸢:“这果真是你写的?”
“自然。”褚若贞神色骄傲,含笑道,“鸢儿在书法上颇有天分,苦练数月便进步神速。他们几人这几日先誊录各位问辨灼见,等讲会结束后,书院会将优等文章缮写装订。”
枫林先生点点头,目光却仍是落在齐鸢身上,眉头紧皱。
齐鸢看他的神情,便知道对方仍是难以置信。
褚先生与自己朝夕相对,看着自己练出来的字一天比一天好,循序渐进之下,自然不觉得突兀,顶多大赞他天分惊人。
可对数年不见的枫林先生来说,这番冲击便有些大了。更何况自己之前模仿小纨绔的字体,褚先生对小纨绔不熟悉,看不出其中区别。枫林先生却是确确实实教过小纨绔的,那番模仿定会被先生看出区别。
众人都在明伦堂里,等到讲会继续。
枫林先生虽心下疑惑,但也知道当下不是细问的时候,于是点点头,笑道:“会议谈从,若是不加以记录,不过是飞鸟之音,听过便忘。褚山长思虑周全,各位请继续吧。”
齐鸢乖巧唱喏,仍是退到一边,认真做着誊录。
日色渐渐转暗,暮色降临时,这天的讲会结束。齐方祖已经遣了小厮在外面等着,道家里已经置备了酒席,为枫林先生接风洗尘。
这番安排,齐鸢却是不得不陪着枫林先生一通回家了。
孙大奎已经赶了马车在外面等着,齐鸢陪同枫林先生坐着,果然见后者回头,上下打量他道:“鸢儿,几日不见,你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他神色疑惑,态度却依然和煦。
齐鸢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别人是士别三日,学生跟老师可是一别好几年。说起来也不过是长高了一点,字好了一点,要说变化大,那庄子上的老母猪当年清秀的很,现在她生的崽子都有猪孙孙了……”
话刚说完,枫林先生不由拊掌哈哈大笑:“你这戏谑的性子倒是没改。”
齐鸢也笑了一会儿,道:“学生以前是贪玩了些,这次要不是差点丧命,也不会幡然醒悟。只是读书科举最终还是要躬行实践,否则最后成一个学问空疏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也无趣得很。”
“此言大善。”枫林先生道,“你现在已经过了府试,府试案首是一定能补生员的,现在就等三年后的乡试了。”
“可学生不想再等三年。”齐鸢想了想,道,“先生可知道朝廷要开恩科的事情?”
齐鸢之前便想过,他想快点取得功名,制科考试无疑是捷径。但褚若贞对他寄予厚望,桂提学那边门生众多,他们恐怕都不会赞成自己参加制科考试。
唯有枫林先生,俩人有师生之谊,枫林先生又心软,在朝廷中也有熟人,或许可以一试。
他直白问出,枫林先生微微一怔,脸上却没有太多意外神色。
“你想参加制科考试?”
齐鸢正色道:“是。”
“你老师可同意?”枫林先生问。
齐鸢道:“学生还没问过褚先生。但褚先生并不喜欢学生走捷径,制科取士的地位又低些,先生恐怕不能同意。”
枫林先生道:“你老师不同意,你却来问我,是觉得我就不在意你的前途吗?”
齐鸢忙道:“学生不敢。学生斗胆请先生帮忙,只因老师并不清楚齐府当前困境。钱知府觊觎我家香方已久,未必会让学生参加接下来的道试和乡试。现在学生想参加制科考试,不过是想奋力一搏,先为齐府考取一份功名。”
枫林先生看他一眼,过了会儿,才思索道:“其实道试案首便有机会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你现在是县试府试的案首,明年若能夺得道试案首,那便是扬州府的小三元。扬州府几十年未有小三元之才,到时候桂提学一定会举荐你去国子监。”
他说到这停顿一下,才继续道:“不过制科考试的机会也十分难得,我会修书给国公爷一封。如今朝廷中结党营私者众,除了国公爷外,其他人若要举荐你,未必是帮你。所以这事宜缓不宜急。你若是找错了人,恐怕会无端受到牵连。”
朝廷中党争严重,受人举荐,自然也就成了举荐人队伍中的一员,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齐鸢心里清楚其中厉害,一想国公爷既是皇亲,又为官谨慎,赤胆忠诚。当初就连父亲都说过,朝廷上下唯一被皇帝全心信任的人,一是蔡贤,二便是国公爷。
若能由国公爷举荐参加制科考试,几乎事半功倍。然而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可能请得动。
齐鸢知道枫林先生是全然在为他打算,才会有这样的安排,心下感激,下车后冲枫林先生深揖到底。枫林先生坦然受他一拜,之后席间又跟齐方祖说起,果然齐方祖大为喜悦。
齐鸢陪着枫林先生喝了不少酒,回到自己院子里时,只觉酒意上头。他披了衣服起来坐着,推开窗户吹了会儿风。
窗外漆黑一片,能隐约看出院中的一棵栗子树的深暗轮廓。
明天便是讲会最后一天,之后众人会有人回家,也会有人留在书院小住,甚至畅游扬州。这次的远方士子里,不少人才思敏捷,颇有高论。
尤其是那位愤世嫉俗的王兄,虽然有些莽撞刚毅,但说起水患防治头头是道,显然亲历过这些事务,有所心得的。另有几位口占成文的举人,是为了会一会孙师兄这个新科解元,他们的策论文章十分绝艳,显然阅历匪浅。
齐鸢这次只记不说,也感受到了一次什么叫人外有人。
那几人约着与孙师兄一同进京参加会试,又邀了他们到苏州小聚,以文会友。
孙辂等人已经答应,打算参加会试前,先游览一番大好河山。
齐鸢听着意动,满怀向往。他也很想去,可是他眼下寸步难行,出个扬州都难上加难。
想到这,齐鸢不由再次拿出他之前画过的舆图,这张比送给小纨绔的那张要简略,只是寥寥几笔,勾勒着数处山河美景。
夜色已深,齐鸢仍无睡意,索性自己慢慢磨了块墨。他也不点灯,摸黑用毛笔轻蘸两下,借着夜色和寒星的数点光芒,在纸上随意地涂了几笔。
若是借着星光细看,倒是能瞅出大概轮廓€€€€扁舟一叶,上面卧着王八一只。
翌日一早,齐鸢早早洗漱好,打算接着枫林先生一同回书院。
齐夫人让人给他送了身新做的玉色€€衫,齐鸢看着亲切无比,忙换好衣服去给齐夫人请安。
这边刚准备出门,就见孙大奎嘴里喊着“少爷”,从院门口奔跑进来。
齐鸢疑道:“慌里慌张的,怎么了?”
孙大奎一口气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少爷!不好了!城外来了一群流民,把扬州城给包了!”
齐鸢愣了下:“你慢慢说,哪里的流民?来了多少?”
“数不清,压根儿数不清!乌压压的一大片,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外面全是人!”孙大奎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比划着喊,“洪知县带了县衙里的人去城门,根本关不上!现在老爷去玲珑巷了,咱家的铺子都得先关了,家里也得关上大门。这些流民现在是看什么抢什么,少爷你不能出门!”
齐鸢越听脸色越白,等到后面,他倒吸一口凉气。
逢舟书院可是在城外的山上!这几天讲会,书院广纳四方来客,并不像之前那般严加看管大门。现在那边除了书院自己的学生,还有远道而来的名士举子,各地生员,若是流民冲过去,岂不是要大乱!
“让枫林先生不要外出!”齐鸢再不迟疑,立刻道,“大奎,你和常勇点上十几个壮仆,随我去书院!”
事发突然,齐鸢一路快走,又惊又疑,心思急转。他想起迟雪庄曾经说过,迟家叔父曾经来信,让家里囤些米粮,说是不少流民已经南下了。
但是流民南下求生,一路会有官兵拦截。而且从北往南,途中经过这么多地方,各地官员怎么都没反应?这么多人走得什么路,怎么会一夜之间出现在扬州城外?
常用已经麻利地点好了人手,一行人匆匆打开大门一开,然而齐鸢一抬头,便愣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东昌街上竟然已有几十个乞丐。
他并不知道,东昌街的流民已经是最少的了,洪知县带人早早关上了江都县这边的城门。而此时,扬州城外,流民黑压压绵延至远处,其他几处未来得及关的城门已经被人挤开,饥民们蜂拥而入。
十万流民,几乎一夜围了扬州城。
第100章
十月初八这天, 对洪知县来说犹如是一场惊魂噩梦。
这天本是休沐日,他已经跟夫人说好, 这天陪夫人去法善寺上香祈福。哪想家门未出, 就见有个下人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那下人原是告了假回乡下的,到了城门口见远处挤满了人,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进不去, 吵吵嚷嚷挤成一团。他跟守城的官兵认识,过去一问, 才知道外面忽然来了一群流民, 现在查验路引的军卒们完全应付不了。那些灾民看着面黄肌瘦, 却凶恶得很, 现在经纠集起来要硬往里冲。
这人倒也机灵, 眼看着事出反常,二话不说便回了衙门,直奔后衙通知洪知县。
洪知县一早上心里扑腾着乱跳, 听下人如此这般地汇报一番,便知道要出大事了。他立刻点了衙门的人跟着直奔城门, 等登上城楼往远处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城门外,黑压压的流民一群群一团团地往这边涌来,郊外田地被踩踏稀烂,护城河的石桥上已经是人挤人。
洪知县当机立断, 命官兵将流民挡在门外,守城军卒先合力将城门关死。之后, 他派人朝源源不断涌来的灾民喊话€€€€午时后, 官府会在城外舍粥救济灾民。大家若想食粥, 需先按照三等六班分列站队。
所谓三等,既老,病,少壮三等。城外的官兵维护秩序,号令灾民分列站队,不停以政府午时后舍粥安抚众人。
洪知县这边也一刻不敢耽搁,一边拨人开义仓开粥厂,一边直奔府衙找钱知府禀报,商议应对之策。
等到了府衙,正等下人去通报的时候,甘泉县的知县恰好也赶了过来。俩位知县忧心忡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草草一揖,急忙问:“你们那也出现了流民?”
洪知县愣了下,先道:“正是,老兄可知道这些流民从哪儿来的?前阵子虽然也有灾民过来,但不过是零星几个,今天怎的一夜之间来了这么多?”
甘泉县知县道:“愚兄我也有此疑问。你要说哪来的,多半是北方的灾民。可是若是北方来的,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洪知县听到这倒是怔了怔。他之前是听到过风声的,彼时城中流言四起,说山东流民南下,然而后来证明传言中的流民,不过是一群兵匪。谢兰庭亲自处置了那几个人,之后城内城外也一直太平,是以他并没有真往心上去。
直到齐鸢府试后,来找他背答案时,提出了练兵和赈灾的两项提议……然而彼时的洪知县顾虑重重,认为流民会遇到兵士遣返,不至于到达扬州,他若是兴师动众地准备赈灾,怕是会失于廉和谨。因此洪知县最后写了个札子递给知府过目,之后又拖延了一个月,先清查了人口,练起民兵。
赈灾诸事,却被他搁置在一旁,只兴建了两座义仓。
通报的门子很快回来,让两位知县到花厅稍等,知府大人稍后便到。
洪知县跟甘泉县县令随着门子走近大门,绕去花厅,坐了会儿,果然见钱知府匆匆赶来。几人见过礼,甘泉县县令将城内外的流民情形又讲了一遍。
两位知县心急火燎,认为流民天降一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他们却不知道,在这之前,北方府县已经连发急信,告诉了钱知府流民四窜之事。然而钱知府却因今年吏部大考,忙着搜罗珍奇异宝给座师和上峰送礼,将那几封急信随意搁置在了案头。
今天下人过来通报,钱知府后知后觉去翻几封官信,才得知流民南下,凡是有兵士拦截的地方他们皆绕道,而兵力不足或官府心软的州县,皆遇到了流民啸聚作乱。
因此各府州县都已派兵在各要道严防死守,将流民赶往他地。扬州四通八达,务必早早设防,勿使流民入城。
最近一封是高邮县县令的札子。
钱知府若是早几天看到,还能布置一番。然而现在,扬州府下辖各县已经受到侵扰,府城更是受到了冲击。
甘泉县县令见钱知府沉吟不语,着急道:“府尊大人,现在城内的流民四处乱窜,城外的流民绵延数里,若是他们纠集作乱,恐怕会酿成大祸。此事如何应对还请府尊大人指示。”
“我知道,我知道。”钱知府连连应声,皱眉又走了会儿,却仍是无计可施,只得轻咳一声,问洪知县,“洪钧,你打算如何处置这批流民?”
洪知县在府衙门外已经想到了齐鸢曾经的救灾计策,他刚刚就懊恼自己不够重视,因此把齐鸢当日提议从头到尾又考虑了一番。
此时钱知府发问,洪知县也顾不上许多,将当日齐鸢的献策和盘托出:“回大人,流民饥窘多时,如今救灾之事刻不容缓。因此下官认为,我们扬州城应当开仓救灾。先于各州县的养济院和寺庙处设置粥厂,施粥赈济,稳定局势。然后从灾民中选年少力壮者到船厂做工,以工代赈。其他人则编分荒地,由富户和官府贷粟赈济。”
灾民流亡日久,如今已经到了府城外,官府若见死不救既有失民心,又容易酿成大祸,因此救灾这事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洪钧将安置招抚流民的计策分为一二三条阐述出来,安排周到,思路清楚。
钱知府听着听着,紧皱的眉心不由渐渐展开,暗松了一口气。等洪知县说完,他忍不住道:“洪县尊对招抚流民深有心得,果然是才行兼优,守己廉洁的好官呐!”
洪知县忙道:“府尊大人谬赞。不过如今流民暂时挡在城外,施粥之事宜早不宜迟,还请府尊大人下令开仓赈灾。”
钱知府迟疑了一下,他对洪钧的机敏很满意,但真要开仓,却又有些心疼。
要知道自北往南,各府对于饥民都是紧闭大门,兵卒驱赶,如今朝廷风向未定,他们扬州若是开了仓,会不会让远处的流民也闻风而来?扬州再富,那也养不起这数万灾民啊!
“我再想想。”钱知府道,“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洪知县一愣。
钱知府低声道:“你这养民之法,养好了是民,养不好就是患呐。别的不说,要是流民中混入山匪盗贼,又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