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甚理解地看向齐鸢,一时间对这五个字失去了理解能力。
齐鸢却浑然不当回事,道:“晚辈当年过了道试后,曾被圣上召见。”
“过了道试?”齐方祖惊呼,“你过了道试?什么时候考过的?”
齐鸢上次坦白自己身份,只说自己读书上下过功夫,之前便参加过科举,但并没有详谈。现在齐方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齐鸢说自己有“神童”之名,并受这虚名拖累,其中“神童”并非诳语。
至少跟他们江都县的神童何进完全不是一回事!
齐鸢见齐方祖瞪圆了眼,两手张着石化在原地,想了想干脆道:“晚辈十岁时过了顺天府的道试,因为县试、府试和道试中都是案首,所以以十岁‘小三元’的身份被人传为神童。实际上晚辈只是读书用功一些,担不起这俩字。当年圣上大兴科举,正对天下神童感兴趣,所以召见了三个人,我正在好其中。不过也正因这次面圣,我被圣上批为心性未定,需在家磨砺几年再行科举。”
之后便是长达六年的禁足,不得出府,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齐鸢想起当年自己面圣时的万言策,其中也有救灾诸项。那次面圣是自己不幸的开始。
而那次也是他跟谢兰庭的初见,即便彼时他并不知道有人扮成了青衣€€侍,偷偷溜进去瞧他。
现在,六年后,他终于将自己当年万言策中的救灾部分告诉洪知县并着手实施。可也正因为这次救灾,他跟谢兰庭……竟是要形容陌路了吗?抑或是反目为仇?
齐鸢神色暗淡下去,又想,这次赈灾政策施行顺利,是计策周祥?还是有人刻意为之,知道自己会如何做?
“鸢儿?”齐方祖见齐鸢发怔,神色间竟流露出了罕见的脆弱和无助,内心懊悔不迭,只当自己勾起了对方的伤心事。
再一想,人家十岁就夺了顺天府的道试案首,到了扬州这边却是从县试开始一步步考起,也难怪其他人惊为天人,而齐鸢自己却浑然不在意了。
“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齐方祖忙劝道,“你现在若是能参加制科考试,那也是一样明年就能当官。当然你要是想参加道试那也行。”
他说完想起信中说的齐鸢在伯府的母亲和妹妹都比较节俭,干脆又道:“反正现在咱俩家关系不一般,别的事情我齐方祖或许帮不上,用银子的事情却是好说。我这就写一封信,让陈伯在京中小住几日,回头让你姑父带银子过去。”
齐鸢一愣,忙道:“不用。”
“这你不用管!”齐方祖大手一挥,“我给我儿子的,他愿意给谁花就给谁花!”
话这样说,脸上却满是笑意。齐鸢心下感动,小纨绔在京城里制香买了几个钱,先琢磨着给妹妹买了衣服。在扬州还是个孩子,到了京城就成了对家人极为护犊子的支住。
刚刚的愁云惨淡被冲散大半,齐鸢心里也对小纨绔无比亲昵,想了想只得笑笑,随齐方祖安排。
齐方祖又给他另一封信,那封信上却有国公府的信戳。
齐鸢愣了下,当即想到了枫林先生请国公爷举荐的事情。没想到信件才寄出几天,那边就有了回信。只不过信件直接寄给自己,为什么不是给枫林先生呢?
齐鸢又高兴又紧张,连忙道:“是老师的信又回信了。”
这句话说得拗口,但齐方祖一听就懂,抚掌大赞:“快拆开看看,看国公爷怎么说?”
齐鸢抿了下嘴,忙小心弄去信戳。
等他神色凝重的抽出信纸,率先看到的便是满篇字迹丰神俊秀,如有神骨。
齐鸢心里暗暗大喊了声“好”,正吃惊国公爷的字迹如此隽永,等往后一瞄,登时傻眼了。
偏偏齐方祖心急,见齐鸢满脸笑意的看信,也不说事情成不成,忍不住自己凑过大脑袋过来看。
信件开头便是“伯修贤弟……”
齐方祖“咦”了一声,忍不住道:“这国公爷还挺没架子啊,喊你为贤弟。”
齐鸢看得快,眼神一溜早已经看到了后面两句,此时方知道闹了个乌龙,连忙“啪”地一下把信按在了桌子上。
这封信不是国公爷写的,是国公爷的三公子徐€€写的!
徐€€也不是为了告诉他国公爷能否为他举荐,而是写信来宣告所有权,话里话外强调小纨绔跟他关系匪浅。显然是怕原在扬州的齐鸢,动不动跟小纨绔互通信件,让小纨绔移情别恋了。
徐三公子并不知道齐鸢跟小纨绔灵魂互换,仗着扬州的这位没去过京城,在信里满篇胡编乱造,说他自小与逢舟两情相悦,同塌而眠,如今已经私定终身……
齐鸢吃了一惊,心想这就私定终身了?
再看齐方祖就在边上伸着脖子看,哪里敢让当爹的瞅见。
齐方祖没看到几个字,暗暗着急:“怎么了,不看了?成还是没成?”
齐鸢“啊”了一声,脑子里一边消化着瞄见的几句话,心想那俩人成了没成?一边支支吾吾应付齐方祖。
等自己稍稍冷静后,又觉得此情此景刺激又可笑,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齐方祖张着嘴,一脸茫然。
齐鸢笑不可仰,连忙挥手解释:“这不是国公爷的信,这是晚辈的朋友一块写来的。就写些……嗯……京中人情风物什么……”
齐方祖半信半疑,齐鸢刚刚没看完,此时心里也跟猫抓似的痒痒,忙挥挥手道,“爹,那我带回去慢慢看了。”
齐方祖“哦”了一声,又道,“他们还随船送了好些东西。”
“回头再说!”齐鸢抓起信,一路笑着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小纨绔的回信自然被他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徐€€的这封,齐鸢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开始耐心品读,越读越笑。
他之前便听说过国公府的三位公子,个个俊秀之才,其中三公子丰神俊秀,严谨端方,名动京城。
估计谁也想不到,京中贵女争相求嫁三公子竟然会干这种事,因为吃醋,故意在一封信里极尽缠绵之词,好似已经跟他的“垣儿”蜜里调油过了多年一样。
可真正的“垣儿”在这呢!
他们压根儿不认识!齐鸢之前甚至没跟他见过面,更没说过一句话!
齐鸢憋不住地笑,一时坏心起,干脆取纸磨墨,给小纨绔回信。
齐方祖既然放话要送银两过去,齐鸢便也不客气,在信中道,妹妹云岚即将及笄,自己做哥哥的理应准备一份及笄礼,随后话锋一转,直言没想到逢舟兄也好事将近,如此一来自己要准备两份。
小纨绔生性洒脱不羁,又十分可爱,齐鸢总忍不住想逗他,假作不懂,问小纨绔不知道他跟徐三公子谁为嫁谁为娶?另外三公子风神貌美,名动京城,这样的人可要看紧了,让他远离粉白黛绿之流……
徐三公子能吃飞醋背着小纨绔写信过来,齐鸢当然要回敬一下。
就是不知道,当小纨绔知道徐€€写过这么一封信后是何反应?
他心意所至,挥笔浑然酣畅,写完后长舒一口气。又去看徐€€在信里附赠的一封通行文书。
显然这位三公子思虑周全,考虑到了齐府船只北上,路上会遇到各路关卡和税点,有国公府的通行文书,他们送银子的船只便可可以畅行无阻,以免别人吃拿卡要。
送银子的事情是当务之急,齐鸢当即将回信吹干,连同徐€€的那封文书一同送去齐方祖那。
回来时,他突然想起枫林先生曾经在国公府教书,便又转道去了枫林先生那。
果然,枫林先生说起国公府的三个儿子都赞口不绝,最后笑道:“国公爷家门风清正,一门三子都非常人,个个有着七窍玲珑心。你怎么问起他们了?”
齐鸢道:“学生以前也听闻过国公爷的事迹。”他放低声道,“听说圣上夺位时,唯一没受到任何牵连的的便是国公府。就连徐家本族的亲眷,也都被提前支往了外地,待大局已定后,徐家人才陆续被召回京城。”
而相比之下,立下汗马功劳,保护西南边疆的唐临却落了个飞鸟尽,良弓藏,走狗烹的惨烈下场。
国公府一门三字个个端正雅秀,如今深居要职。老大在都督府,老二是兵部侍郎,如今老三徐€€又进了大理寺历事。
如果徐€€明年也去参加会试,他在大理寺挂过名,那他以后左右无非两条路€€€€要么进翰林入内阁,要么进大理石掌刑狱。
唐临那边,却唯有一个独子,那个或许是唐临遗孤的谢兰庭€€€€认阉人做父,担一身骂名。
齐鸢此时又想到了谢兰庭,情绪渐渐低落下去。
他想起齐方祖刚刚的问话,现在城外流民多,他们哪怕从瓜州的庄子上调运银子,恐怕也有些危险。
齐鸢彼时心里一跳,却道:“让人小心行事,多运几趟试试,或许……会没事。”
如果城外的是谢兰庭,如果一切皆如自己所料,那这次运银子,应当会畅通无阻。
谢兰庭冰雪聪明,才智甚至在自己之上,齐鸢望着远处的暗想,自己若是去试探他,他能发觉吗?他又会如何做?
然而这次,不等道齐鸢试探,谢兰庭便现身了。
当夜,齐鸢在栗子树下抬头望月,看着细细如牙痕的月亮,就听树上有人问:“怎么,伯修兄也在睹月思人?”
第103章
这声音轻轻从头顶上荡下来, 齐鸢先是一怔,恍惚以为自己思虑过多产生了幻觉, 等鼻端嗅到那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时, 才缓缓回神确认。
夜色深重,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树枝轮廓。
某人并没有现身相见的意思,齐鸢索性并不抬头, 反而对着眼前的栗子树啐了一口:“都说千年古木老成精, 难为你一个十几年的栗子树也能说人话,莫不是树干皮莲藕心, 满身的心眼子吧。”
他语气缓慢, 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树精”却并不在意, 反而回道:“非也, 非也。本妖的心, 伯修兄没看过?”
齐鸢一怔,语气不由森然起来:“我又没把你砍开看看,哪知道你的心肝脏腑什么样?既然你说非也, 那就是没有了。怪不得能成妖精,看来得没心没肺才行。但凡有心, 沾了人气,都成不了事。”
他说到这,自然又勾起了一肚子火气,但那些事情都是他自己的分析猜测,现下并没有人承认, 因此又无从责问和发泄,只能恨恨咬住嘴唇, 将那股气压回了肚子里。
树精沉默了一会儿, 低低喟叹:“无心之人, 岂是那么好做的?”随即轻轻一顿,似乎在确认,“伯修,你觉得我没心没肺?”
齐鸢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金陵的那个深夜里受伤的谢兰庭。
他无论如何无法给予肯定答案,内心不仅烦躁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沉默不语。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打破了深夜的静谧。
齐鸢心头轻轻一跳,下意识抬头,果然见一袭黑影从树上悄无声又的飘落下来,身形利落漂亮,轻若惊鸿。
齐鸢退后一步,心里怦怦直跳。谢兰庭穿着一身簇青的夜行衣,衣角上依稀有银线绣出的纹路,暗影浮动,与他身上意可香的气味甚是相合。
齐鸢抬眼,静静地与他四目相对。
谢兰庭眸色幽寒,深深地望着齐鸢,过了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扬州城外的?”
齐鸢抿了下嘴,忽觉来回试探过于心累,索性道:“昨日。”
“收信之后?”
“嗯”
“因为那块香墨。”谢兰庭似乎已经有所猜测,低声道,“给你写信时,正巧有人送来一块香墨,说是里面有齐府的意可香。我记得你说过意可香原是宜爱香,适合表情会意,因此特意换了这个……”
齐鸢不妨他如此直白地说出用墨意图,饶是心里正气着,也忍不住脸面发烫,目光一闪,转开脸看向了别处。
“意可香是冬香,这添了意可香的香墨也是今年才做的,要十月底才开始卖。现在连扬州城里都难买到,更何况西南各府。”齐鸢想到昨天自己嗅到熟悉的香气时的震惊,语气黯淡下来,“谢大人押送粮草去崖川,走了一个多月还能用上最新的香墨,令在下佩服。”
“我最初的确奉旨押送粮草。只是后来又接到了圣旨,说西川王有意合谈,押粮一事暂时押后。”谢兰庭道。
齐鸢一愣:“那粮草呢?“
谢兰庭摇头道:“哪来的粮草?朝廷拨不出银子,所谓押粮不过是一路走一路征罢了。现在北方大旱,只能从富庶之地强征一些。到现在总共不过是几万石而已。”
齐鸢怔了怔,突然想到了城外的那些流民。说是十万流民围了扬州城,可那些流民分明是有东西吃的。
“你征来的粮食呢?”齐鸢问。
果然,谢兰庭道:“流民围困扬州,差点酿下大乱,那些粮草自然是拿来接济灾民,为扬州解围了。”
齐鸢愣住,过了会儿不禁失笑:“这流民和粮草出现的时机倒是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