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宸眼中的醉意淡了下来。
“我知道齐州惨案的内幕。”他听到萧令弈铿锵有力地说:“安齐澜还活着,找到他,就能为宁氏翻案。”
湛宸的视线渐渐冷了下来,萧令弈并不躲闪:“王爷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梦到的,你信吗?”
湛宸放下了杯盏,方才似有若无的醉酒之意被冷冽的清醒取代:“你不该拿这件事开玩笑。”
萧令弈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安齐澜真的活着,他当年假死,就是为了将齐州之事闹大。”
当年安齐澜还是永安侯世子,接到密信说宁氏管辖的齐州城内藏有大量炸药,这些炸药会威胁皇权,安齐澜奉旨进齐州调查,却直接死在了齐州城中,唯有安齐澜的亲信带着安齐澜亲笔所写的血书送到皇帝眼前。
十年前的永安侯府,如日中天,侯府的世子却死在了查案的路上,此事轰动皇城,事态连皇帝都压不下去,这时皇后母家张大将军毛遂自荐,进齐州城彻查此事,最终查出炸药之事属实。
据说宁国公父子曾起兵反抗,被张大将军派兵镇压,在这场混乱中,不知是哪一方人引爆了齐州城内的炸药,轰隆巨响之下,齐州城伤亡惨重,而宁国公父子和一众宁氏亲兵尽数葬身于炸药之下,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活口走出齐州城,为宁氏辩上一句。
此案轰动整个北微,宁氏一族残余的血脉全部被诛连,不是流放就是处死,当时本是皇帝宠妃的宁诗也被母家之事牵连,被打入冷宫三年之久。
后来宏渊帝坐稳皇位,借口此案证据不足,力排众议复了宁诗的贵妃之位,之后更是善待贵妃唯一的孩子湛宸。
齐州城近万冤魂死不瞑目,可皇帝一意孤行,宁愿背负这等骂名,也要善待宁氏一族,与此同时,他近几年一直在削张家的兵权。
世人都说宏渊帝被妖妃迷了心窍,只有经历过前世种种风波的萧令弈知道,宏渊帝在这件事上,是难得的清醒。
“安齐澜被侯府安置在瓜州离城,化名周澜,只知道一个名字不好找,我给你把安齐澜现在的长相画出来,王爷派人去找,越快找到越好,宁氏翻案唯有这条路可走…”
萧令弈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桌前拿起纸笔,正要落笔时,手忽然被湛宸用力攥住,力道之大,笔直接从萧令弈手中脱落。
他腰上一痛,整个人被湛宸掼到了桌上,桌上的笔墨纸砚掉了一地,喧哗的碎裂声之后,只余下寒风刺骨。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这件事你也参与其中?”
安齐澜如果真的活着,这必然是绝密之事,东宫和侯府行事再错漏百出,也不可能把这种机密透露给一个敌国质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萧令弈曾经一同谋划此事,他十二岁那年或许无辜,但这些年他为湛宇出谋划策许多次,湛宇拿着宁家之事做文章的那几次,是不是萧令弈在背后出的主意?
湛宸不在乎萧令弈曾经站在湛宇的阵营中与他为敌,他甚至欣赏萧令弈的聪明与智谋,但唯有涉及母妃,涉及外祖父一家之事,他不会轻易饶恕。
萧令弈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没有办法告诉湛宸这些事是自己前世亲身经历,就算说了湛宸也不会信,他若胡诌说是这几年在侯府观察所得,那更是无稽之谈,他在侯府身份何其卑微,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机密。
且湛宇和他关系更进一步是在悔婚之后的三年,在此之前他与湛宇只是若即若离的合作关系,湛宇也不可能把此事透露给他。
萧令弈没有办法解释安齐澜还活着这件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既然解释不了,他直接放弃了挣扎,便说是梦到的。
“王爷还记得成婚之夜,我说过你我各取所需,现在我就是在给王爷你需要的东西。”
“我只问你一句,你在湛宇身边这些年,有没有用齐州的事算计过宁家?”
“没有。”萧令弈毫不犹豫地答:“我不会拿几千条人命来给湛宇谋私利,这是底线。”
“底线?”湛宸冷笑一声:“那几千条人命究竟是北微人,你一个东烨皇子,真有这样的怜悯之心?”
萧令弈寒凉地道:“在王爷眼里,众生是按国度来分高低贵贱的吗?你觉得我像你一样冷血?”
他试着挣扎,但湛宸的力气太大了,根本无济于事,于是自暴自弃:“我做过的事就一定会认,但没做过的也不许你横加猜忌!话说得清清楚楚,你爱信不信!唔!”
他被湛宸从书桌上拽了起来,摔到书架上,吃痛地闷哼一声,书架上的书掉落一地。
“安齐澜最好是活着让我找到,否则,你我之间的交易作罢,你…”湛宸松开了手,冷声道:“滚回你的侯府,过吃糠咽菜的日子!”
萧令弈顺着书桌跌落在地,听到湛宸厉声下令:“把王妃带回去,从今日起,不准他与外界来往,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
好冷。
萧令弈伸手捡起方才滑落在地的狐毛斗篷,自己给自己披上,方才应当还是着了凉,手心又开始发烫。
萧令弈想站起来,却发现腰上某处被桌角撞得厉害,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淤青了一片,实在是疼。
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围着斗篷缩成一团,乖乖等着湛宸的人来抓他回去禁足。
湛宸的威胁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他才不怕吃糠咽菜,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吃糠咽菜也能活,怎么都能活下去的。
第16章 你竟舍得罚他?
湛宸一夜没睡,天一亮就进宫陪伴贵妃,贵妃却问道:“儿媳妇呢?”
湛宸道:“他犯了错,儿臣将他关在府里了。”
贵妃的温柔化为一掌,打了湛宸肩膀一下,却没有过多言语指责。
一旁的秦姑姑看不下去了说:“王妃还病着,殿下怎好罚他?”
湛宸:“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侍候母妃喝了药,出宫时路过皇后的宫殿,见里头正在修屋顶,才知昨日真有一道雷劈在皇后宫里。
湛宸冷眼旁观,叫来金石道:“你给那群说书人传个口信,就说皇后多行不义,昨日遭了天打雷劈,再把张家那些旧账翻一翻,对冲齐州的流言。”
金石点头应下:“明白。”
齐州惨案的流言传得太广,极难查出源头所在,像这种查不出罪魁祸首的帐,湛宸通常都算在皇后和张家头上。
在宫门口备马的彪棋见王爷走来,便问是否要回王府,话出口又暗悔,昨日王妃惹怒了王爷,现在王爷恐怕没心情回王府。
“不必了。”湛宸果然否决了回家这个提议,他想了想说:“去一趟云府。”
彪棋:“王爷可是要找云少帅?今日少帅应该不在府里,军中有个细作潜在醉花楼里,少帅去拿人了。”
湛宸一听,奇道:“他亲自去?”
彪棋一脸八卦地凑到湛宸耳边:“听说那个细作攀上了陆大学士的独子陆€€。”
“陆家那个纨绔子?”
彪棋点点头:“那毕竟是陆家的独苗,少帅怕手下的人没分寸,把人伤着了,这才亲自去,王爷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湛宸一脸正经地道:“云清则的热闹,本王还是有点兴趣,去看看。”
醉花楼是皇城有名的烟花之地,鱼龙混杂。
此刻这个寻欢作乐之地已经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围观的群众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去,能看到不少貌美的小倌歌女正手足无措。
一个相貌尤其突出的小倌被两个士兵押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穿金戴玉的少年郎飞奔着追出来,徒手把带刀的士兵推开:
“我说了不许你们带走他!”
眼尖的人一眼认出,这位就是陆家那个自小被惯坏的纨绔子陆€€。
陆大学士德高望重,老来得一子,全皇城都看在学士府的面子上让着这位陆公子,两个军中士兵也不敢真对陆€€动手。
“把陆少爷捆回陆府。”
下令的是云清则,他从醉花楼里走出来时,围观的群众忽然喧哗了一阵€€€€实在无法想象云清则这样光风霁月的人会从秦楼楚馆出来,尽管所有人都清楚他是来公干的。
少帅之令等同军令,士兵上前要将陆€€带走,陆€€护着那个小倌,冲云清则喊:“你的字还是我爹教你认的,你敢捆你恩师的儿子?!”
“替恩师教训儿子,是我分内之责。”云清则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声重复命令:“把他捆了,再把细作押回大营受审。”
“你…你敢!”陆€€眼看士兵围过来,他身边带的人都被云清则给制住了,现在是孤立无援,那些袖手旁观的人还在看他的笑话。
他挺身护住小倌,云清则眼神一凛:“陆€€,离他远点!”
陆€€不听,他辩解道:“他只是个弹琴的!他不是你说的什么细作!本少爷才不会认错人!”
“陆少爷。”那小倌忽然在他耳边道:“你真是好人。”
紧接着,一把冰冷的匕首就抵上了陆€€的脖子。
陆€€:“……”
陆少爷沉默片刻,自小锦衣玉食哪受过这等性命威胁,他爆哭出声:“云清则救我啊啊啊啊!”
湛宸赶来看热闹时,正好撞上小倌挟持陆€€,他站在人群里,给云清则递了个眼神,云清则见湛宸在场,攥紧的手放松下来。
“陆少爷方才不是还嘴硬吗?现在求我,太迟了。”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湛宸静候时机。
陆€€见他如此绝情,心都凉了:“我要告诉我爹爹,你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卑鄙无耻……”
陆€€自小被大学士爹耳濡目染,一紧张就开始背成语,骂人也是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把那个细作小倌都听烦了,用夏国口音骂了一句:“闭嘴!”
他被激怒时露了破绽,人群里的湛宸拔出后腰别着的匕首往细作后颈扔去,细作只觉后颈一疼,手上立刻卸了力道,可陆€€吓傻了,还在背成语。
那细作死前,竟蓄起最后一丝力气,拿起刀往陆€€后心捅去,电光火石之间,云清则将陆€€一把拉开,徒手攥住那把刀的刀把,用两指的力道把刀震碎,又把刀片往细作眉心刺去。
细作腹背受敌,倒地死不瞑目。
陆€€吓得乱跳,云清则松开他,由着他丢人现眼。
这时得知消息的陆大学士匆忙带着家丁赶来,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上手狠狠打了陆€€的屁股。
陆€€硬是被爹这一掌和几声骂给弄得冷静下来,这时他才发现,云清则手腕被细作的刀割了一道伤。
这时湛宸出面,稳住了处死细作后的局面。
陆大学士忙拉着陆€€来参见淮王,陆€€的视线一直盯着云清则的手,看着就疼,但云清则居然面不改色。
“王爷,云将军,犬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陆大学士忙着给儿子赔礼道歉,陆€€今日护着的可是个夏国细作,这罪名要是较起真来,那可是通敌的重罪啊!
湛宸和云清则都受过陆大学士的开蒙之恩,十分敬重他,又深知陆€€是个贪玩的纨绔子弟,此事只是被细作骗了还帮他数钱罢了。
陆大学士狠狠捏了一把冷汗,庆幸这事是在淮王手底下查的,要是落在东宫手里,陆€€这傻孩子不死也得脱成皮。他后怕不已,又狠揍了陆€€两下屁股,又说改日一定会去云府亲自道谢,之后果真让家丁用绳子把陆€€捆了再带回陆府。
湛宸看着这场闹剧,摇头嗤笑:“官宦子弟被亲爹当街打屁股,此事必定沦为笑柄,只怕明日都要传到父皇耳朵里了。”
“陆€€这种小纨绔,本也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云清则一边处理手上的伤,一边道:“今日若不是怕他胡闹惹出事来,我也不用亲自走这一趟。”
湛宸看了看他的手:“你这可是为他受的伤。”
“毕竟是老师的独苗,得护着呀。”这点小伤,云清则不太在意,他看了一下湛宸:“宫里的事我都听说了,王爷不在宫里陪贵妃娘娘,倒来街上看热闹。”
湛宸:“我若不来,谁给你打配合?”
云清则一笑:“你看我的热闹,我可也听了不少淮王府的热闹,怎么,跟质子…王妃闹矛盾了?”
他硬生生改了个口。
湛宸与云清则是发小,又是战场上的过命兄弟,生死之交,自然是坦诚以待。
回云府的路上,他将昨夜萧令弈说的事告诉了云清则。
云清则听罢道:“此事根结在于安齐澜是否真如萧令弈所言,隐姓埋名地活在某处,若他真活着,萧令弈便是真心要为宁家翻案,若不然,这也可能是他与东宫暗自合谋的圈套,可无论如何,这都是为宁国公一家翻案的唯一线索,所以殿下还是愿意信他,对吧?”
湛宸不太乐意承认,反问:“你怎么这么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