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眉间沟壑皱的更深,几乎有几分愕然:“你,早就知道这药里有千日宴?”
是了,族里代代相传的蛊毒他如何能不知道, 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药不对, 却还心甘情愿的服毒?
大夫并不理解这些不惜命的人是如何想的,他只是看着那个陷在宽大衣袍里还在朝外看的人, 第一次觉得他期待的眼睛里仿佛有化不开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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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倦处理完政事时已经深夜, 放下笔的那一刻他往外看了一眼,偏殿魏和还等在那里,从日暮等到如今夜深。
处理士族留下来的事颇费心力, 楚倦按了按眉心,有些倦怠:“他知道我给他下了千日宴了?”
003淡蓝色的荧光身体在风中飞了一圈:“知道了 ,但是死心值还是0。”
楚倦:“......”
半晌,竟是按着眉心勾了下嘴角:“他倒是倔强。”
颇有些百折不挠的毅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在殷今朝的饮食药用里加了千日宴之毒,殷今朝到底是个多么固执的人,哪怕是被当诱饵扔出去遍体鳞伤,给他下毒都不能丝毫死心。
“宿主,接下来?”
主角受这心理素质太难以攻破了,003也很忧愁。
白衣被烛火映的昏黄,青年按着眉心,沉默了一瞬缓缓合上眼:“你说,殷今朝真的能接受做我的傀儡吗?”
不择手段得到皇权掌控命运的少年,能否真的能接受权力一步一步为人夺走侵蚀。
有能力撕咬的野兽又能否当真如他所说,为心爱的人放下屠刀引颈受戮,甘愿走入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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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更深露重,魏和等到半夜总算等到楚相处理完政事,连忙令小太监提着灯在前引路。
夜里不知怎的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敲在刚刚移植过来的杏花树上,满地都是打落的莹白落花。
殷今朝想同楚倦一起去一趟庆安寺,楚倦公务繁忙无暇分身,他便自己去摘了来,老师仍是不来,花都撑不住了,他于是命人直接拔了树栽过来,却不想春日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打落了满地杏花。
有些事来不及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楚倦过去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殷今朝没等住他已经歪在软榻上睡着了。
他嘴唇极薄却没什么血色,因为背后的箭伤一个月以来都只能侧着身歇一会儿,那双过分锐利的眼睛闭上的时候显出几分难得的温驯,像是依恋人施予温情的猫。
但事实上只有真正见到过他六亲不认手染鲜血的人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匍匐在黑暗中野兽。
只等着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骤然扑上,择人而噬。
此刻昏沉的野兽却眉头紧皱,细密的冷汗遍布了额头,楚倦伸手覆上他的额头,烫的惊人。
他似乎是做了什么可怖噩梦,单薄脊背细微颤抖着,而后在楚倦触及他的那一刻骤然睁开那双茶色的眼眸,一只手犹如铁爪一般死死攥住了楚倦的手腕。
那双眼里像是没有任何感情,又像是凝聚着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彷徨,楚倦任由他握着,转头对内侍道:“陛下有些发热,去找个太医来。”
清冽的声音终于把人从噩梦的余音里唤了回来,殷今朝冷汗涔涔,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楚倦看了许久,手里却没有松开楚倦手臂,而后把额头亲昵的抵在了楚倦的掌心。
很烫,很热,还有被三月寒风一吹就凉下来的冷汗,殷今朝声音嘶哑像是彷徨不安寻求慰藉的猫:“老师,我做了噩梦......”
小太监已经领命出去了,魏和在外殿,外间是无尽风雨,好像只有老师这里能够让他暂时的依靠。
“做了什么梦?”楚倦坐在他身侧,声音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冷清。
“梦见了老师,”如今帝国的掌权者闭着眼,声音低哑,心口钝钝的疼,“梦见老师走的时候......”
他说的委婉,但其实就是楚倦死的时候。
原来他这么多年难以忘怀的梦魇竟是如此,楚倦指尖微动,依靠在他掌心的人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我生下来就是在淤泥里的脏东西,第一次看见老师的时候就觉得老师气质高华,白壁无暇宛如仙人,我想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了?”
他那样高洁傲岸,偏偏向自己伸出手来,映照的自己更加污秽低贱。
殷今朝冰冷的手一手拢在楚倦掌心外,一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钻心的疼,前世今生的酸涩由噩梦连接在一起,汇集在此刻。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我当时发誓一定要把老师拉下神坛,要跟我一样在深渊里不得解脱,可是后来老师走的时候我又想......”
他的脸颊贴在楚倦掌心,仿佛痛的狠了,整个人蜷缩起来,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从楚倦手指的缝隙溢出。
“我又想......如果老师没遇见过我就好,没对我这种满、满身泥泞的人动过心就好了......”
神就应该高高在上,不应受这些人间苦难。
他就不应该从深渊里把自己拉起来,而应该让自己受尽折磨,而他依然高高在上做所有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老师,你后悔了吗?”
沉默漫长,很久很久,殷今朝才听见一声叹息,遥远的像是贯穿了前世今生给他的回答。
他说,后悔了。
后悔救下你,后悔遇见你。
殷今朝很想笑一下的,但那笑实在惨然:“我、我猜也是。”
他握住楚倦的衣袖,另一只手按住心口的位置,按到恨不得把那颗内脏活生生剜出去,也好过疼的这样生不如死。
外间帘声微动,太医已经来了,把完脉思虑许久又看了如今权势正盛的楚相,到底只敢挑了些浅显的说。
“陛下前些日子的伤势还未痊愈,今日出去大抵又受了风寒,身子骨有些撑不住,以后怕是要多加注意,其余......”
所为医者的良知和小命来回犹豫,太医最终摇摇头:“其余便无了。”
天色已经快亮了,楚倦突然问了一句:“昨天的药陛下喝了吗?”
魏和脸色一僵,倒是殷今朝面色如常:“昨日特意去庆安寺转了一圈,中午的药忘了喝,晚上的喝了。”
“再去熬一份,”楚倦按了按眉心,神色坦然又有些无奈,好似当真一个关心弟子的老师,“这样大的人了,还不肯好好吃药。”
殷今朝没想到楚倦会眼睁睁的盯着他喝药,愣了一下竟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在昏暗的烛火下那笑灿烂不可名状,像要开到颓靡的曼陀罗花。
他轻声说:“好,依老师说的做,再去熬一份端上来。”
殷今朝一身的伤,药一直在院子屋檐下煨着,那药的味道极大,只是飘散在风里都引得人皱眉不已。
殿内很安静,谁都没有动弹,殷今朝一直靠在楚倦掌边,楚倦一手触着帝王额心,窗外就是无尽江山和无尽风雨,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只有细微的雨声拍打着院外的杏花。
他们一起等待着千日宴的毒药熬好端上来,等待着死亡笼罩而来,心照不宣。
缄默漫长。
这是楚倦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在某一刻他突然很想问一问,当年给自己下千日宴的时候,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迈向死亡的深渊。
药是魏和亲手端上来的,也许是因为太烫,惯常服侍人的大内总管手也有些抖,楚倦接过来的手却很是稳当。
殷今朝自己起来的很是吃力,背后的箭伤和刀伤让他连坐起来都艰难,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撑着这样一身伤骑马去数里之外的庆安寺。
起不来的时候背后伸过来一只手,虚虚拢住他的脊背,清苦的竹木香气笼罩过来,楚倦一手揽起帝王,一手端着汤药。
殷今朝本身没那样严重,不知为何却觉得那一刻全身虚弱的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靠在老师怀里,隔着一层血肉听着老师的心跳。
白瓷勺舀起一勺子浓黑的药汁喂到他苍白的唇边。
“今朝?”声音清润一如记忆当中的模样。
“我喝的。”年轻的帝王尽力往前一些喝下那药,那苦意一直从喉咙直逼心尖,但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疼了,他竟也不觉得太苦。
楚倦喂一勺他就喝一勺,安静听话的丝毫不像那个爆躁易怒诡谲多变的暴君,喝到最后一口时听见清润的声音响在耳侧。
“如今陛下身体不适,不易多加操劳,过些日子回京,便把剩下的事务一并交给臣。”
第49章 暴君他后悔了
那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楚倦回了皇城, 留下殷今朝一人在庆阳山。
楚倦走的时候很干脆,为殷今朝喝下最后一勺药,理了理袖口, 修长的手指如同竹枝声音平静。
“陛下龙体欠安,不如就留在庆阳宫休养一阵宫中琐事,并交由臣一手打理。”
只这一句话就把殷今朝排除在了皇城权力核心之外,说是在外休养, 不过变相软禁罢了。
殷今朝愣了一下,眸色变幻,楚倦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 那人笑了一下,只是问:“那,老师会过来看我吗?”
“自然。”帝师温润清正从不诓人, 哪怕说谎都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殷今朝只顿了片刻就信了他,轻点了下头,“好,我等老师来看我。”
楚倦走的时候,春光刚刚漫上树梢,深山中的行宫看起来有种世外桃源般的静谧,树下微笑着送别他的少年面上却仿佛有一层摸不去的阴影, 在晨光里模糊不清。
楚倦弯了弯嘴角, 有些好奇:“你说,他会忍到什么时候?”
003:“......宿主, 我突然觉得你在玩火自焚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偏要一次又一次去试探天命之子的底线, 就真的这么热衷于把他逼疯吗?
“有吗?”偏偏罪魁祸首毫无自知之明。
春意盎然,一身白衣的人骑着骏马,消失在山的尽头, 再也没有归来。
只有那药一直不间断的送上庆阳宫,无论风霜雨雪,羽林军封锁了下山所有山道,除非有楚倦手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上山下山。
说是让殷今朝好生休养,但明眼人都已察觉不对皇城之中,对此事讳莫如深,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谁知道这天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殷今朝一直很听话,山中不知岁月,时间总过得很慢,他闲极无聊时就看看楚倦看过的书,坐在楚倦常坐的位置。
修身养性,以期离他的老师更近一点。
有时也给楚倦写信,写山中盛开的桃花,院里移植过来的杏树,隔壁庆阳寺的大师时常过来和他谈心,教他要常怀慈悲之心,不要妄动杀戮之念。
他提笔跟楚倦抱怨说那秃驴胡说八道,说他讲的没有老师好,说他想老师想的夜里听佛经都睡不着,老师能不能过来看看他?
他不贪心,一眼就好。
信被好生包起来,里头还很小心的放了几朵开的最好的桃花。
被骂秃驴的庆阳宫慈安大师眉头直跳,苦口婆心:“施主若是如此冥顽不灵,以后恐遭大祸啊!”
也就是楚倦把上山下山的路全给他封死了山上又只剩下庆安寺,不然如论如何殷今朝也是不会听他念咒的。
帝王依靠在软榻上,目送着送信的骏马消失在远道闻言语气凉凉的哦了一声。
“朕倒要看看朕还能遭什么报应。”
铁了心要遭报应的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这一生所遭的报应已经够多了,弑父杀兄,幼年不幸,少年丧母,亲手毒死了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后来手握至高权柄却心甘情愿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里面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