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很慢,左脸上覆盖着半张精致的银色面具, 带路的小孩子觉得这个人身边好像格外凉爽一些, 一路走一路同他说话。
“你也是过来朝圣的么?我们这里每年都有什么吟游诗人来, 他们也老穿这样的衣裳......”
一身长袍,但跟这个人又不一样, 小孩子从没看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有一头霜雪一样的长发, 俯身的时候像压塌了帐篷的冬雪,来来往往的人都说那是不祥的征兆。
小孩子不觉得怪异, 只觉得好看。
“是。”
旅人用手中不规则的拐杖探路,虽然是个瞎子却很从容, 闻言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也悦耳好听, 像雪化开以后冰凌凌的溪水。
“你的眼睛是看不到么?”小孩子单纯没有戒心, 好奇的问。
旅人眼睫颤抖了一下, 回答:“是。”
“你的眼睛跟楚哥哥好像,也是这样的蓝色,跟天一样蓝, 可楚哥哥说那是海水的蓝,我还没有去看过海了。”
七八岁的小孩向着天空比划着,又想到他有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自己却看不见,甚至不知道天空是什么颜色就觉得可惜,小声叹了口气。
他领着眼瞎的可怜人往圣湖走去,学着部落里的大人那样对虔诚的朝圣者祝福:“愿圣湖让你如愿。”
孩子的声音单纯柔和,落下的一瞬间远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和摇铃晃动的声音,有年幼的孩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骑马欢呼:“楚哥哥回来了€€€€”
眼瞎的可怜人闻言抬起头,那双晦暗的蓝色眼睛在那一刻绽放出惊人的神采,蓝的近乎诡异,他微微勾起嘴角:“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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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倦在草原停留下来是一个意外,草原远离兽人和帝国,是疆域最外围贫瘠的土地,帝国对这里掌控不足,兽人习惯了雪原和森林对这里也无觊觎之心。
他一路游历走走停停,用自己的脚丈量这偌大的天地,只等着有朝一日薄长烬彻底绝望,就能离开这个世界。
他知道,绝望的时间是漫长的,当薄长烬这样一帆风顺的人受过这人间所有的苦楚,被佣兵团追到天涯海角无处容身,每一次逃亡都会更恨自己一分。
或许是一天,两天,或许是七年八年,追杀会让天之骄子始终疲于奔命,没有时间再来管他这个背叛者。
等到能够摆脱追杀的那一天,就是薄长烬成为黑暗向导的那一刻,或者,是他跟黑暗哨兵主角攻心意相通的那一刻。
痛苦是漫长的,但总会有尽头,只是这些都与楚倦无关了。
走到草原的时候正是一年倒春寒的季节,一场冬雪突兀而下,大雪纷飞,有好心的牧民收留了他。
多年不见外人的草原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犯事被驱逐的兽人,带领着草原的群狼撕咬牛羊,牧民苦不堪言。
后来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兽人堂而皇之在深夜闯入牧民家中时被楚倦手刃于刀下。
虽然被折磨了十年,可他依然是一个哨兵,薄长烬用世上最好的药物治疗他,哪怕现在实力十不存一二,与这些被驱逐的兽人也能一战。
他在时自然能护牧民安全,可若是他走了呢?
楚倦便在此地暂时停留了下来,草原的青壮年在他的带领下逐渐能与兽人周旋,每一次兽人的进犯都会止步于他的刀下。
年少的孩子们都把他叫做最勇敢的勇士,祭祀说他是圣湖聆听祈祷派来的救星,哪怕他是个一瘸一拐的残疾。
€€€€他的腿始终没有大好,毕竟是一寸一寸打碎过的骨骼,再好的药物也不能让他恢复如初。
在草原的这段时间他向帝国求援,最近的城市派过来一个向导协助他,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稳重青年,名叫莱雅。
莱雅是个天赋一般的向导,平时也只有这种脏活累活会交给他,他其实有些怕骑马,但面对穷凶极恶的兽人流犯,向导和哨兵配合一起会大大提高成功率。
又一次成功的驱散兽人,楚倦利落下马,而后绅士的伸出手去,莱雅伸出手紧紧握住哨兵的手,稳稳下马。
他有时候想,一个游历在外的瘸腿的哨兵,或许遇见过什么难以回头的往事,但楚倦很好,他想,如果楚倦愿意留下,他愿意陪在他身边 。
但他知道楚倦是天生的浪子,他好像永远在追逐着不一样的尽头,永远不会回头,珍惜现下的时光,他总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握住楚倦的手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冷冷的打在他身上,那是一种如芒在背的危险感,像是野兽张开了獠牙。
比刚刚在草原上与兽人和群狼争斗更为恐怖。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去,直面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那是一个很难形容的青年,白衣白发站在深蓝的圣湖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高洁傲岸,让他莫名想到传说里的神之子。
楚倦仿佛察觉到什么,同样抬头去看。
那个冰封一样的向导在楚倦回头的那一瞬间慢慢弯起嘴角,像是冰雪一瞬融化,在阳光下突然绽放出一个温柔以及的笑靥,楚倦的脊背猛地绷紧。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天地都开始安静下来。
薄长烬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他走的很慢,步履蹒跚还有些不稳,眼中却有某种虔诚的漆黑明亮,仿佛一个真正的虔诚朝圣者。
只不过他朝圣的并不是圣湖,而是楚倦。
盛夏的草原并不常有雷雨天气,这一刻却仿佛心随意动,天际猛地劈下一道长达千丈的闪电,厚重的乌云压顶而下,草原上的旱獭吓得紧急躲进地洞,人们本该去收拾东西,却在这一刻不能避免的屏住呼吸。
没有任何人敢动,浩浩雷云在穹顶凝聚,年轻的向导走向自己的哨兵,最终在他面前站定。
他比楚倦稍矮一些,需要略略抬起头去看他,那是一个仰望的姿态。
他的眼睛明明该是瞎的,眼眶里也不该有眼珠,那是楚倦亲手挖去的眼睛,如今在灿烂的阳光下反衬出诡异蓝芒,如昂贵的欧珀,让人心生寒意的森然。
他的手摸索着触及了楚倦的脸颊,手指冷的像一块冰,从嘴角慢慢蔓延至眼角。
片刻后他蓦地笑出来,那声音带着叹息和森冷:“我刚刚,看见你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年以后看见楚倦笑出来,和另一个向导在一起,在阳光下肆意潇洒,而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楚倦愤怒阴冷,从来、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笑的了。”
愤恨嫉妒在刹那间涌上心头,又有一股出离的愤怒,薄长烬的心擂鼓般跳动,眼里却渐渐阴沉下来,他声音哀伤又有刺骨的愤怒:“你是我的啊,是我一个人的,其他人怎么配碰你了?”
在一旁的向导莱雅脸色已然很不好,向导一向都是战斗力不高的代名词,他自己战斗力薄弱,只能作为辅助哨兵的存在。
这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强势的向导,他的精神力几乎席卷了整个圣湖,压抑着所有人都不敢动弹。
楚倦没有避开他的手,用一种极其嘲讽而嫌恶的语气开口:“你还没有死?”
薄长烬冷静的面容有刹那崩裂,像是面具被轰然敲碎,面容抽搐了一下,连心脏也跟着痉挛:“是啊,我还没有死,您很失望吗?”
他费尽千辛万苦从地狱里爬出来,亲手推他下去的心上人在遗憾他还没有死去,薄长烬很想笑一下,掩盖自己的狼狈,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出来。
他微微偏过头,脸上依然凝固着笑容,近乎凶狠:“我被您挖了眼睛,扔在天伽山脉,逐明半死撕咬拖死了琥珀兽,它伤的很那么重,连路都没办法走,琥珀兽咬断了它半个脑袋,您知道吗?它拖着半个脑袋还想活下来是为什么吗?”
精神体和主人本为一体,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精神体只会跟随着主人一起死亡,而当精神体死亡时向导也将陷入无尽长眠。
周围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只有轰然的雷声仍然在轰隆坠落。
“因为,它想见阿隼,所以硬生生撑着活下来了,”他像是听见一个好笑的故事,像是在嘲讽自己又像是在嘲讽那只愚蠢的大猫,“其实,阿隼一直在的,他只是不愿意见逐明,对吗?”
“就,如同你不想见我,是吗?”他的眼睛纯粹干净,如同最纯真的稚子在低声询问。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了?你恨我,打我,骂我都好,为什么非要这样,非要告诉我,我们能重新来过......”
如果一开始就不给他希望他兴许都不会这样绝望,可楚倦偏偏给他许下了未来,让他在最高兴的那一刻坠入地狱。
他仍然在自顾自的喃喃自语:“后来,我下山被佣兵捉住,穿了骨头锁在绞刑架上,他们说下悬赏的人是您,是吗?”
只要楚倦说不是他就信的,哪怕他心里清清楚楚,却仍然隐含期盼。
“是我。”然而楚倦没有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直视他的眼睛。
薄长烬的手指痉挛了一下,裂开嘴角想笑,哪怕早有预料还是禁不住踉跄了一下,脆弱的像狂风中的枯木。
雷声劈开乌云,大雨在这一刻猛然落下,一开始雨势不大,很快大滴大滴的滂沱大雨砸在人身上,他几乎是不堪重负的摇晃了一下,好似下一刻就会直接栽倒下去。
他茫然的呢喃着:“原来真的是你啊......”
矜贵高傲的人在狂风骤雨下也经受不住一般踉跄,他的手依然没有从楚倦脸上落下,他想擦拭楚倦脸上的雨水,可是越擦越多,仍然在小心翼翼的擦拭他的眉眼,企图从他的眼里看见一丝其他的情绪。
愧疚、怜悯或者是心疼爱意,可是没有,他找不出来除了恨和嘲讽没有其他任何情绪,他一点的温柔情意都找不出来。
薄长烬的心宛如凌迟:“我在绞刑架的时候想,原来真的那样疼,怪不得你那样恨我,恨不得我去死,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连恨,都舍不得恨你,哪怕到了这一步,我都还在心疼你,心疼你受过的苦,我该怎么办?”
“快死的时候我想着要活下来,我想问问你,就真的这么恨我吗?不能原谅我吗?”他卑微的快要低进尘泥。
他到这一刻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没有退开,在这样狂风骤雨里蓦地笑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可怜的望向面前的哨兵。
“你,是不是真的很恨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啊?”
而后在楚倦回答以前捂住了他的嘴唇,他的眼眶里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盈满:“我真的、真的好心疼你啊,你看,你这么厌恨我,可未来一辈子、漫长的一辈子,你都要看着我这张脸。”
嘶哑的声音在这一刹那猛地转厉,戾气横生:“直到死€€€€”
直到死,你的眼里都只能看见我一个人。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远天传来海东青的唳声,主宰天空的雄鹰猛地扑向下方的向导,宛如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薄长烬:我真的心疼你,心疼你到死都要和我在一起。
卡文就是我把头发揪秃了,就是把我吊起来打一顿也写不出来,不卡文就是想再向天借24小时,今天能够再战一万三,我是前者orz
第77章 败犬哨兵
海东青锋利无比的爪子即将抓破薄长烬的那一刹那他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很慢,却轻而易举的拿捏住了海东青的去势,海东青速度已经是世间至强, 楚倦眼眸微缩。
不对, 不是阿隼变慢了, 是时间。
时间的流速在变慢,周围的一切速度都迅速缓慢下来,就连滂沱的大雨都只是缓慢的坠落在向导的肩上。
薄长烬制约住海东青的那一刹楚倦迅速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草原的刀长而锋利, 能够轻易割断狼王的脖颈 。
他动作迅速, 长刀劈开雨势一往无前,这样近的距离几乎不可能失手, 然而就在刀光闪烁的间隙,一股极淡的信息素散发出来。
那是难以形容的气息, 是夏天的雨, 春日初融的冰, 冬天落下的雪,是海之尽头的深渊又是山林迷蒙的雾气。
不, 不对, 楚倦双眸微凝, 薄长烬的信息素是水€€€€
所以他可以伪装一切水的气味,所以,他的信息素可以在水中潜行, 在这场大雨里悄无声息的侵入了楚倦的精神图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出现在这一刻的时候蛛网就已经紧密布下, 只等着苍鹰自投罗网。
长刀的去势在变缓, 从一开始的迅疾如雷霆到后来难以寸进, 薄长烬掐住海东青脖颈的手缓缓松开, 他身后出现一团雾气,里面一只萎靡不振的白猫冲那只受阻愤怒的海东青受伤的呜呜了一声。
薄长烬的眼是如海一般的深邃,始终不退不避,直视着楚倦的眼睛。
楚倦脑海骤然刺痛,那种一种尖锐的针刺入灵魂的剧痛,他拿刀的手震颤了一下,最后所见是薄长烬的手。
他徒手握住刀刃,任由鲜血一滴一滴坠进土地,他裂开嘴角,又像是错觉:“就这么想杀我吗?”
长刀轰然落地,他只能看见薄长烬的眼睛,比琥珀兽的眼更浅一些,带着些许无机质的白,那是介于瞎子和正常人之间的诡异色泽。
像是下了一场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蓝色的雪。
薄长烬侵入了楚倦的精神图景,强大的精神力一路强行摧毁所有屏障,获得了摧枯拉朽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