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愿,他看了太多的尸横遍野,边塞被侵害的妇女被屠戮的村庄被抢夺的牲畜和被毁坏的田地,他要用最快的时间彻底将胡人打服,打到再也没有气力和胆量骚扰边塞。
楚易能够忍辱负重是因为他不在边塞,他也未曾去过边塞,他未曾见过那些生不如死的人祸,可楚倦不同。
而温暮归的梦想是什么呢?是开创一个强大的盛世,为乱世择一个明君,做一个名垂千古青史留名的名臣,日后史书工笔千古传颂。
楚倦偏要将他拉入地狱,要叫他做自己手上的屠刀,要叫他双手沾满鲜血,要毁了他一生清正的名声,要他遗臭万年。
他怎么能受得了呢?那是温暮归啊,一身清正傲骨,立誓做千古名臣的温暮归,他怎么能接受有人把他毁了呢?
他以为温暮归会震惊会绝望,会生不如死,会终于明白清醒的离开。
未曾料到他心甘情愿的跪在他身侧。
€€€€做了那把注定会遗臭万年的屠刀。
也许是想了太久,朱砂在纸上停留晕开一滴如血的鲜红,像此刻宫墙外未曾散去的血腥味,又像今日一身血色深衣的某个人。
第120章 被欺骗的王爷的一生
温暮归的老师在那年秋风起时抵达皇城,年过古稀的老者须发皆白,穿一身棉麻长袍,在萧瑟的秋风里由裘容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下马车。
温暮归恭身上前搀扶时年迈的老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枯骨般的手掌紧紧攥着他的手掌,抬头时却还是忍不住微微虚起眼。
他的老师是当世一代大儒,年轻时看书熬坏了眼睛,四处授业时也苦坏了身体,如今年过古稀要凑近了才能看见他最倚重的弟子如今是何模样。
他攥着温暮归的手,摆摆手叫裘容退下,而后屏退众人,独独拉着温暮归一步一颤的走进庭院。
庭院里种有高大的梧桐,此树又名引凤树,在皇城种植不易,新帝赏赐给他的宅子里面却有不少,可谓隆宠正盛。
他的老师站在那引凤树下,抬眼望着那宽大木叶间稀疏的阳光,又看一看自己最看重的弟子笑着道:“暮归啊,你年幼拜入我门下时,我对你其实存有犹疑,你是远恒侯独子,家世煊赫,自幼就是金雕玉砌中养起来的世子,我那时想你未必能受得这山中清苦。”
“可后来十年山中寒窗苦读,你是我这一生最得意的弟子,你悟性高天赋好,更难得的是悲天悯人胸怀天下,我一直将你当做接我衣钵的那个人。”
老人浑浊的眼慈悲又温和,没有那些狂风暴雨般的质问和责骂,他只是欣赏的看待着自己的弟子。
“后来你出山未曾依靠家族荫蔽参加科举,不到及冠之年连中三元天下闻名,为师也以你为傲,再后来你书信间写到靖王写到官场,虽有挫败却也未折风骨,为师以为你是过得去这一关的,所以只是在书信当中劝慰你。”
年轻时谁不曾年少轻狂呢?他以为那只是爱徒一生中的一点挫折和困惑,总会走到幡然醒悟的那一日。
儿女情长总要自己尝过之后才能放下,才能坦然的走向下一关,他以为他的弟子坚韧而聪慧总不至于陷入困兽之斗。
“为师曾教你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才可与入德,你都还记得吗?”
“弟子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老师教诲。”温暮归温声回答,“可老师.......”
老者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叹息着道,“你明知他不是一个好的君主,重刑律,好武功,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连年的征战已经朝廷大伤元气,已经不可再一意孤行。”
温暮归皱眉,虽不愿跟老师起冲突但涉及战事他却仍然想要开口,然而老者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我深知你的性子,绝非好战弑杀之辈,可若说是为了帝位上的那一人,暮归,若老师告诉你,他这位置来的并不算名正言顺呢?”
本是晴空万里一声惊雷却在此刻响彻皇城,摇动着一院梧桐簌簌作响,老者幽深的眼眸像一座深渊深不见底,映照出青年猛地震住的眼。
老者再次叹息,这一次带着无尽的怜悯:“先皇乃是仁德之君,虽宠爱靖王,但于立储之事上始终有所犹疑,在先皇最后的那段时日里所选定的未来之君并非靖王。”
“而是皇六子。”
“你远在塞外,他果然不曾告诉你他所做之事,这段时日里你严刑峻法明面上暗地里为他除去过多少人,就从未想过他普一登基便如此大动干戈是为何吗?难道当真是为了肃清吏治?若说是为了肃清吏治大可收押审讯调查贪墨抄得脏款,又如何尽是斩首流放?”
这种种的不同寻常,你又为何半分未曾看出来了?
“先皇临去前就已暗中拟定了圣旨,交由翰林承旨,只是那时靖王封锁前朝后宫,这道圣旨无法宣读,后由国子监祭酒从宫中带出,一路逃亡,直到将这圣旨交到为师手中。”他的资历已是当朝罕有,门下弟子遍布朝野,乃是儒林第一人,就是新帝也要忌惮几分。
老者依然紧握着温暮归的手,眼底有温和而期盼的微光:“为师自你幼时就教你君子之道,为臣之道,一晃眼当年比桌子也高不了一截的人儿也长的这样高了,确实当得起一句温润君子,你一直是为师的骄傲,为师看重你也相信你,如今为师已经老了,再不能为这天下做些什么,未来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那只握着温暮归的手缓缓松开了,枯槁树皮一般的手掌挥了挥:“走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温暮归是他心中定下的承他衣钵者,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就算一时过错,他也相信他的弟子,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是何种人品他心中再清楚不过。
他知道也许暮归对靖王有情,可那又如何呢?割舍之后他的弟子才能看见更为广阔的天空,他相信温暮归绝非是非不分之人。
温暮归站在那里,被老者推出去的手僵在风中,许久许久,才听见他嘶哑的声音:“我要,亲眼看一眼圣旨。”
像是对真相最后的一丝挣扎。
€€€€
楚倦在禁宫当中等待着属于他的结局。
主角攻受命果然不是他们这些炮灰可以比的,哪怕是楚倦这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待在皇城都没守住这个皇位。
边塞一事过后楚易带着两把干枯的稻草在深夜进入先皇寝殿,叩首悲痛欲绝的喊了父皇,问他边塞的百姓就是百姓,关中的百姓便不是您的子民吗?
边塞的百姓千百里来与胡人交壤,从建国来忍得百年,为何忍不得这一时,他哭的身心力竭情真意切,看的楚倦险些笑出声来。
是了,边塞百姓千百来的苦都受了,所以他们活该受苦受罪,反正你都忍这些年了,再忍些年也没事,说的真不是人话。
但凡这人逮边塞再说一遍这话是会被孩子丢石子砸死的程度,但先皇动了心,说到底他还是不赞同擅动兵戈,他宠爱楚倦,却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在最后的时光交给了旁人。
这也许就是帝王之心,天威难测。
他默许着那道圣旨辗转流传,最终传到温暮归手中。
他会如何做呢?
维护皇家正统,择明君拨乱反正,那才像是温暮归能做出来的事,他是天命之子,也是刚正不阿的名臣。
楚倦没有想下去,窗外的雨突兀袭来,秋雨淅淅沥沥带着临近冬日的稍许寒意,不远处雾气朦胧里有人冒雨而来。
他来了。
温暮归到时内侍已守在殿外,瞧见他来悄然把殿门打开,温暮归微微颔首将伞递到内侍手中,而后才缓步踏入殿门。
殿里燃着凝神静气的龙涎香,香气已经被骤雨打散,楚倦负手而立在窗前,外间风大雨急,已然打湿了帝王玄色衣摆和一缕长发。
温暮归站在原地微微躬身行礼,而后开口道。
“陛下,秋雨寒意深重.......”
楚倦却并没有理会他的温言软语而是直接道:“你知道了。”
他说的斩钉截铁,不带任何犹豫,也正是这一句坐实了他乱臣贼子的身份,他这帝位确实来的不是名正言顺。
“......是。”
“那你准备如何做?”年轻的帝王微微勾起嘴角,他背对着温暮归所以温暮归不曾看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略带讥诮的声音。
温暮归忽而顿住,良久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您的母妃到底当真是病故离世吗?”
还是......
楚倦并未回头:“父皇遗旨母妃知晓,后来孤封禁皇城阻断遗诏宣读,母妃陷入两难,既不愿违背父皇遗愿,也不愿逼死孤,于是逼死了自己。”
他面对风雨,声音也显得冰冷无情,好似至亲的离去对他依然无足轻重。
温暮归不言语,楚倦便冷嗤了一声:“怎么?觉得孤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身后是长久的静默,而后是一件温热的披风落在他肩头,温暮归罕见的和他靠的很近,修长的手指借着为他披上披风的那一刻在帝王冰冷的龙袍上停留刹那,而后蜷缩回衣袖。
“不,我只是怪自己,那时候没能陪在您身边。”
我只是,心疼你。
宠爱了他一生的父皇与母妃,在最后这样至关重要的时刻相继背叛他离开他,他身侧空无一人的时刻,自己没有来得及早日回到他身侧,同他并肩而立。
帝王冰冷的眼漆黑如深渊,在风雨当中讳莫难测。
温暮归守在楚倦身侧,为他挡住一侧风雨,眼眸清亮,声音温柔平静,每一个字却都带着不尽的血腥和杀戮。
“陛下放心,臣已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尽数格杀,不会再有任何人成为您的阻碍。”
他的眼睫微动,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意,依然是那个温雅公子,而后恭敬跪地,俯首将一卷明黄的圣旨双手呈上,那圣旨历经艰难,血色如朱砂浸透,落款玉玺清晰的印痕上都沾染着血迹,昭示着其下无数尸骨堆积。
青年仰首凝望着他,兴许是来的太急,他的鬓角被雨打湿,在雨水浇透以后眼眸难得澄澈明亮,声音却虔诚又沉静:“您会是这个天下唯一的君王。”
任何阻碍您的人我都会为您除去,排除万难。
楚倦接过那卷圣旨,摩挲着其上熟悉的纹路:“你的老师呢?”
那是教导他十数年,启蒙授业的恩师,如同第二个父亲,他如今所为已是彻骨的背叛,日后儒林同宗同辈,都将视他为奸佞。
温暮归有一瞬语气微涩而后才不卑不亢道,“老师年事已高,不宜再奔波劳累,此次回到南宁后就待在南宁山中侍弄花草,我已着手将源遮接到京中,日后就放在宫中教养。”
他的老师这一脉子嗣不丰,这一代唯一的嫡子只有源遮一人,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是他的老师最疼爱的孩子,如今接到宫中教养,看似是恩典,却也叫他的老师再不可妄言。
楚倦不言,只是转身打开香炉,将手中圣旨扔了进去,一点明火窜了上来,一阵火光将周遭映照的透亮,又很快熄灭下去。
帝王也许是累了,慢慢走到属于他的高位,温暮归仍然跪在冰冷的汉白玉石砖之上,随着楚倦的步伐转身朝向他。
继续开口:“昨日夜里臣查抄徐州府,在其府邸中发现多封与淮王密信,二人私下妄议朝政结党营私意图谋逆,现人证物证俱全,只等陛下定夺。”
楚倦掀起眼帘,不辨喜怒。
“你倒是大胆,”短短一夜时间里就拿到遗诏,软禁当世大儒和一众文官,没有圣谕胆敢直接查抄朝廷命官,杀人灭口,而后伪造密信屈打成招,再以谋逆罪名陷害亲王,“你可知以后青史如何写你?”
温暮归似是没料到楚倦竟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认真想了一瞬才答:“也许是,数典忘祖,口蜜腹剑,谗佞专权吧。”
这些词与他一开始的梦想几乎完全背道而驰,他初时想的是泽蔽苍生,青史留名,千载之后仍有人记得他的声名。
他恭敬跪在地上,身后是满城风雨,却突然抬头望着高座上的君王,绽出一个笑来:“陛下放心,日后万世骂名,由我一人承担。”
你会依然是那个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君王,干干净净,了无烟尘。
“您会青史标名,流芳万古。”
这座下万种杀孽报应,都记由我名下,哪怕万人唾骂。
“是刚愎自用,残害兄弟的流芳万古?”不知是窗外的雾气还是龙涎香的烟尘蔓延开来,遮住了楚倦冷峻的眉眼,只能听见薄雾后他的声音。
“那又如何呢?您非明君,那我也不做贤臣,同陛下一起做一对昏君奸臣亦无不可。”
只要是同你一起,流芳千古亦或是遗臭万年,我都毫不在乎。
高台下的人用膝盖一寸一寸爬上九重玉台,终于抵达楚倦身侧,这一夜不眠不休机关算尽他似乎是太累了,靠的这样近才能看清他眼底的青色和脖颈后来不及擦净凝固的黑色血迹。
他将头轻轻靠在帝王腿边,一头漆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披散在腰侧,像是一株漂泊无依终于找到支柱的浮萍。
他很想去将头靠在楚倦膝上再去亲吻一下他,告诉他自己是怎样的精疲力尽,求得心上人的安慰和怜惜,但最后他只是垂下头将吻了一下帝王玄色的长靴。
“小狗会永远,陪着主人的。”
哪怕背弃一切,乃至从前的自己。
帝王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看他,又仿佛是透过他看向其他地方,楚倦没有再次推开他,那是他们之间短暂的安宁时刻,在后来温暮归无数撑不下去的时刻都想着他曾这样靠近过那个人,已经弥足珍贵。
但很快就被内侍扯着嗓子打断:“陛下,章大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