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哥儿和宁乘风偶尔出去一趟,会看到外头有许多没饭吃,没水喝,只得沿街乞讨的人。这些人蓬头散发,衣衫破烂,他们的目光都是绝望而麻木的。可这关口,谁还敢给施舍街上的乞丐呢?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每次出去回来,宁乘风吃饭的胃口都会差上许多。
云哥儿他们米粮充足,水也还够用,但他们也不敢拿这些东西来救济外头的人。
那贼人的事儿刚过去不久,云哥儿让家里的人都尽量低调,免得再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之前云哥儿看到的那卖井水的人家,原来他们家里的三兄弟都是打井的工匠。他们家原就有一口井,又在旱灾初期打了一口更深的,这才能卖井水赚钱。这户人家男丁很多,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在这当口卖井水,竟然也没出事儿。
还有些家里有井的人,想学他们卖井水,得了银子再去买米粮。可惜这些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好些家里都进了贼。那些贼人都是三更半夜闯进去的,进去后有的只是偷/抢些粮食和水,有些还把主人打伤了。还有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在与歹徒搏斗的过程中被活活打死了。
尽管这会儿府城治安已经岌岌可危了,但这桩惨案还是骇人听闻,也成功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那些歹徒犯了案,原想逃出府城,最后还是被官府的人抓住了。可能是为了杀鸡儆猴,这些人下场都很凄惨。
打人的直接被处斩了,那些同伙则被关押起来了,听说后头还会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这些事儿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担心家里的井招来不怀好意的人,云哥儿和宁乘风也出去买过两次井水。云哥儿还特意大声的抱怨家里的井水干涸了,只得花高价来买别人家的水。
也不知道是信了他的话,还是被之前那些歹徒的下场吓到了,再没有人来宁家的宅院窥探过。
后头知府派人出去寻水源,挖井的事儿宣扬出去了,湘江府百姓的心里安定了一点儿,外头的治安也好了一些。
官府储存的米粮早就拿进去赈灾了,却还是杯水车薪,见百姓们已经到了极限了,知府又想了别的法子。
他自己带头捐银,号召府里的官员、富商同他一起捐款赈灾。拿到善款后,他又威逼利诱,让那些粮商低价卖粮给他。
官府的赈灾棚子很快在府城搭建起来了,虽然施的是带糠的稀粥,但好歹没有百姓再被饿死了。
宁乘风和云哥儿把山云小馆今的年盈利捐了大半,云哥儿和宁乘风又把他们这些年攒的银子捐了一半,岳茗也把自己做绣活赚的钱捐了一半。
虽然钱匣子空了许多,但四人都如释重负,心里松快了不少。
知府亲自给捐得多的商户题了字,燕行秋揽过了给云哥儿他们送牌匾的活儿。他将牌匾送过来时,又给云哥儿他们带了新的消息。
朝廷派出的赈灾人马已经在路上了,湘江府城的危机应该很快就能解除了。
不过周边的几个府城情况就没有这么好了,燕行秋打探到,湘江府城东边的文水府城,和西边的衡宁府城,已经死了许多人了。
为了逃灾,这两座城市都有百姓在往别的地方迁徙,湘江府城外头已经聚集了一批逃难过来的人。不过湘江府已经自顾不暇了,知府下令,不让外头的灾民进城,现在城门的关卡又严了许多。
燕行秋说道这里面色十分沉重,“我听说那两座城池都都浮尸遍野了,也不知道当地的官府是干什么吃的,竟让百姓沦落至此!”
燕行秋一副侠义心肠,自然看不得百姓受难。
云哥儿听了心里也是沉甸甸的,这年头,官府若是不作为,百姓很难有好日子过。
他想起了外头那些蓬头垢面的百姓,和他们空洞麻木的眼神。湘江府的知府也算体恤百姓了,但还是有百姓饿死。物伤其类,面对这些场景,云哥儿怎能无动于衷。
他考科举原先只想庇佑家人,施展他在农学上的抱负,但现在他又有了一点儿别的心愿。
€€€€云哥儿希望自己能科举及第后能庇护一方百姓,竭尽所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许是这愿望太过迫切,后头几日,云哥儿又能沉下心来念书了。
眨眼夏收已经过去了,这一次,整个湘江府几乎颗粒无收。
第94章 断亲
夏收的时间过去之后,湘江府城的温度又降了一些。
城外村庄颗粒无收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府城里。农户们没有收获粮食,城里的粮价也降不下来。即便不再被高温炙烤了,百姓们心里仍然是愁云惨淡的。
云哥儿这几日一心念书,没再关注外头的事儿了。叶丛和他姐姐找上门来时,云哥儿十分诧异。
他听到敲门声去开门,一打开门便见到这两姐弟站在外头。时隔两个月再见到叶丛和叶兰,云哥儿都快认不出他们来了。
他两似乎受了许多苦,原就消瘦的两个人,这会儿更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他们身上的衣衫又破又脏,头上的头发也一绺一绺的缠在了一起。
叶兰是个女孩儿,云哥儿不好细看,他仔细地瞧了瞧叶丛的状态。
叶丛面色灰暗,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原先虽穿得朴素,却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同现在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叶丛敲开门后,先是呆呆地看了云哥儿一会儿,又陡然在云哥儿面前跪下了。叶兰也紧跟着她弟弟,直直地跪在了云哥儿面前。
云哥儿被他两吓了一跳,回过神后他赶紧拉叶丛起来。
“叶兄,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叶丛原本不想起来,但他一个弱书生,如今又瘦得不剩几斤肉了,哪里抵抗得了云哥儿的臂力。
云哥儿一把将他拽了一起来,又示意他把叶兰扶起来。叶丛红着眼睛,欲去扶他姐姐,他的手刚伸出去,叶兰却已经支撑不住,晕倒过去了。
云哥儿一时如那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得头都大了。叶丛估计是好几日没吃饭了,急得眼泪都掉进去了,却也抱不动他姐姐。
云哥儿见状连忙大声呼喊宁乘风,让他过来帮忙。
人命关天,若是在现代,云哥儿便自己上手抱了,但这里民风虽开放,男女大防还是很严格的,云哥儿怕他这一抱,反倒害了叶兰,也怕宁乘风介意。
宁乘风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进去。他见叶兰晕倒在地,先将一旁使不上劲儿的叶丛扒拉开了,又一把抱起叶兰,送去了他们家客房的榻上。
其实小哥儿和女子平日里也不能这样亲近的,但这会儿宁乘风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将叶兰放到床上后,云哥儿也扶着叶丛进来了。云哥儿和岳茗听到动静,也跟在后头过来了。
叶兰面上不怎么干净,却也能看出面色苍白。云哥儿要去请大夫,却被叶丛拦住了。
“我姐姐没生病,她这是饿的,宁兄,求求你给她一点儿吃的吧!”叶丛看着云哥儿,目露恳切,他的面色仓皇又可怜。
不等云哥儿开口,云哥儿便道:“早上的粥还有一些,我热一下给叶兰姐姐垫垫肚子吧!做饭估计要等一会儿。”
云哥儿点头后,云哥儿便出了屋子,往厨房去了,宁乘风和岳茗也过去帮忙了。
三位小哥儿走后,云哥儿扶着叶丛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问他们这些日子发生了何事,怎么会饿成这样。
叶丛面色十分失落,他先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才把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
府学休学后,叶丛姐弟便一直待在叶家,没怎么出去过了,每日吃饭都是与叶父他们一道儿吃的。
叶丛那后娘把粮食看得紧,前头几日便只让这姐弟二人吃个半饱,后头旱灾越来越严重,那后娘便变本加厉的苛待起他们了。
虽是说怕后头家里的米粮会不够吃,但同一桌吃饭,那后娘与他亲生儿子,还有叶父,顿顿都是一满碗的米饭,吃不饱还能添,叶丛与叶兰碗里的饭却不够半碗,吃不饱也没得加。饭桌上的菜他两也不能多夹,否则就要被那后娘训斥,说他们“贪吃鬼转世,一点儿教养都没有!”
叶家每日只吃两顿饭,早上是稀粥,下午只有不到半碗的米饭,叶丛他们怎么吃得饱?
叶丛和叶兰反驳过,但是没什么用,叶家的粮仓钥匙在那后娘手里,那后娘不放心叶兰,一直都是自己做饭,只让叶兰洗碗。若哪日剩了一点儿饭菜,那后娘便会盯着叶兰洗碗,生怕他偷吃。
除了吃饭,那后娘也不许他们姐弟多用水,叶丛和叶兰已经许久没有洗头洗澡了,所以他们才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出现在云哥儿面前。
那后娘如此欺负人,叶父却听之任之。
好在粮价还未上涨时,宁乘风就多发了两月的工钱,让叶兰他们去买些米粮存着。叶兰自己也攒了些银钱,她不仅买了米粮,还把其中一部分做成了耐放的干粮。在家里吃不饱饭时,这些干粮便排上了用场。
叶兰不知道旱灾要持续多久,为了保险,她和叶丛只在实在饿得严重时,才偷偷拿出干粮吃。
可好景不长,叶兰藏的干粮还没吃完,就被那后娘发现了。
那后娘对于叶兰卖糖糕的事儿,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虽不喜叶兰浪费家里的柴火,但叶兰赚了钱,他就有理由不出钱供叶丛念书,也不用给这姐弟二人置办衣衫了,反正叶兰能赚钱。
他以为叶兰每日赚个十几文便不错了,没想到,叶兰卖糖糕竟赚了这么多钱!粮食涨价这么久了,叶兰屋子里竟存了这么多米粮,还做了干粮!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那后娘马上去找叶父告状了,他说叶兰姐弟每日在家白吃白喝,赚了这么多银钱都不交给家里,还自己偷偷摸摸地吃独食。
叶兰解释那些米粮都是粮价上涨前买的,那后娘与叶父皆不相信。那后娘先是没收了叶兰的米粮和干粮,又逼叶兰便银子交进去。叶丛想要反抗,还被那后娘生的儿子打伤了。
叶兰不肯交钱,那后娘在他和叶丛屋子里没搜到银子,便把这两人都关进了柴房。后头他想到叶兰是卖糖糕赚的钱,又逼叶兰把糖糕方子交进去,给叶父的点心铺子用。
叶兰姐弟被关到柴房里,关了整整十日,每日都只有一碗稀粥吃。两个人都对叶父心灰意冷,失望透顶了。他们后来便打定了主意,不等旱灾结束,就趁现在脱离叶家。
叶丛和叶兰发了狠,他们同那后娘说,银子与糖糕的方子,他们可以交出一样,让那后娘自己选。条件是他们姐弟与叶父断亲,从此两方不再往来,他们就当没叶父这个娘。
如果叶父不同意断亲,那他们便鱼死网破。他们自己在叶家不好过,也绝不让其他人好过。便是饿死,也要拖个垫背的,银子和糖糕方子也绝不交给叶父。
不知那后娘怎么同叶父说的,叶父最后在断亲的契书上签了字,画了押,还将这姐弟二人在族谱上除名了。
那后娘最后选了糖糕方子,拿到方子后,他第一时间便将这姐弟两人赶出了家门,说叶家不留他们这样的白眼狼。
叶从姐弟从叶家进去后又饿又渴,他们挖出藏在外头的银子,便过来投奔云哥儿了。
云哥儿听完叶丛的话,心里十分复杂。
他实在没想到叶父能狠心至此,府学停学那日,他同叶丛一道回家,路上云哥儿问叶丛家里的情况。叶丛说叶家存了许多粮食,家里也有井。
没想到叶父开着点心铺子,家里存粮也不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儿女在柴房挨饿,每日只给一碗稀粥喝。叶丛和叶兰在家里的待遇,和外头那些靠官府救济维生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叶父得有多愚昧,才能被那后娘如此蒙蔽呀!
最后,叶丛将他和叶兰存的十五两银子拿了进去,求云哥儿收留他们一段时日。
“宁兄,我年长于你,却屡次求你帮忙,实在惭愧。我知道这十五两银子如今买不了什么东西了,若只有我一人,我便不教你为难了,可现在外头太乱了,我姐姐又是个女孩子,我不得不带她寻个安全的地方住下。能收留我们的人,只有你了。”
叶丛的面色十分愧疚,云哥儿相信,他若不是走投无路了,断不会过来求自己收留。
他正欲开口,却瞧见宁乘风端着个小碗,推门进来了。
“先把这碗蜂蜜水喂你姐姐喝下吧,等她醒了便能喝粥了。”宁乘风将碗递到了叶丛手上。
趁着叶丛给他姐姐喂蜂蜜水的功夫,云哥儿拉着宁乘风出去了。
云哥儿和宁乘风买的粮食足够他们四人再吃一年的,而且朝廷的赈灾人马就快到湘江府城了,想来湘江府城的情况,很快便能好起来。为叶家姐弟提供吃喝,对云哥儿来说不是难事儿,只有住宿的问题,让他犹豫了一下。
他自己是愿意收留叶丛姐弟的,但这宅院毕竟是他们四人在住,云哥儿还是想问过宁乘风和两位小哥儿的意见,再决定是让叶丛和叶兰住在这里,还是另给他们寻个住处。
云哥儿同宁乘风和两位弟弟说了这事儿,他们都同意留叶兰叶丛住下,云哥儿便应下了叶丛的请求。至于那十五两银子,云哥儿却没收。
“你们姐弟攒些银子不容易,以后还得留点儿银钱傍身,这十五两银子我便不收了,你若不好意思,以后山云小馆开张了,你和叶兰多来帮帮忙便是了。”
叶丛之前竭力维持镇定,这会儿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他对着云哥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宁兄与嫂夫人还有两位弟弟的大恩大德,叶丛一定铭记于心,宁兄以后若有需要我叶丛的地方,叶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短短几句话,叶丛数度哽咽。
他们姐弟被血缘至亲赶出家门,却被相交不到一年的同窗收留,叶丛不知道,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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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被喂了蜂蜜水后,没一会儿便悠悠转醒了。
云哥儿宽慰了他们姐弟几句,云哥儿和岳茗便过来了。岳茗手里端了一盆水,云哥儿手里则是拿托盘端着粥和小菜。
“我帮叶兰姐姐擦擦手脸,乘风哥哥你也带叶秀才去洗漱一下吧!洗干净了,吃饭的时候也舒服点儿。”岳茗对着云哥儿道。
云哥儿连连点头。他们家里还是岳茗最细心,叶丛和叶兰即便身上不舒服,估计也不好意思同他们说。他和宁乘风只知道要让人填饱肚子,都没想到要给人打水洗洗手脸。
叶兰这会儿有了点儿力气,她坚持自己下床含水漱口,又仔细洗了手脸才开始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