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拥下,双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们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恶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摇光宽宥的,从来不是这些狰狞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厉鬼。
而是操纵厉鬼的、阴暗丑陋见不得光的商骜本人。
即便没有鬼修,没有鄞都,即便他仍旧披着善良无害的皮囊……
他也从来都是沈摇光最厌恶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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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骜没再说话。
沈摇光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心思深沉、不爱言语的本性,因此也并没有逼迫他。
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当是单方面与曾经的商骜做个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认为要紧的事。
他心下轻松下来,疲惫感便如潮水一般袭来。等商骜回过神时,他已经静静靠在灵鹿的脖颈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灵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织就的锦缎,而他则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骜缓缓站起身,走到沈摇光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了他许久。
这是他终其一生所爱的人。遇见沈摇光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某一个人,活着的所有意义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许久,直到林间吹来了清亮的风,商骜才站起身来,缓缓从灵鹿身上将沈摇光抱起来。
沈摇光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商骜的怀里真有什么让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灵鹿抖了抖鬃毛,轻巧地纵身跃进了林间。而商骜则抱着沈摇光,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脚下的阶梯坚硬而冰冷,一如数十年前,他身负刀伤,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阶上一样。
他痛极了,也饱尝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绝望,只机械地往上走着,一抬头,便是无数阶梯的尽头,那圣光笼罩的仙门。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短暂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条活路。
而现在,他仍旧走在阶梯上,一步一步地,渐渐走近笼罩的夜色中。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怀里,静静沉睡着当年俯视他,向肮脏卑微的他伸出手的神明。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的他,仍旧是肮脏卑微的,也还在狂妄地祈求着,想要神明再一次怜悯他、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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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狱附近的密室之中,烛火森森,静静在坚硬厚重的石壁上跳跃着。
言济玄侧目,看了一眼身侧静静肃立的卫横戈。
在他们面前,用符文与神级灵石组成的阵法已经布置好了。在复杂的阵法正中,静静悬浮着那枚普天之下只有一株的六脉仙草,徐徐散发着圣洁的金光。
商骜已经离开多时了。方才有人匆匆来报,说璇玑仙尊从有崖殿消失之后,商骜便匆匆赶去,将他与卫横戈留在了这里。
他知道,这是因为商骜不信任他。
这几日来,他与商骜昼夜不眠,就是在按照古籍上的记录,布置六脉仙草的炼制阵法。这阵法非比寻常,非但所需的符文材料极其苛刻,并且在阵法启动之时,需要炼化之人灌注自己的精血与真气。
这便是将此人的性命都系在了法阵之上,因此,在炼化阵法开启之后,情况何等凶险,是谁都不知道的。
今日,此阵刚刚完成,商骜就被叫走了。为了防止他有任何异动,商骜特意将卫横戈留下来,就是为了看管他。
言济玄倒也理解。
商骜多疑,这是天下修士们的共识。正因如此,他身边常年没有活人,全凭着鬼修们来运作庞大的鄞都。而他言济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能够出现在商骜身侧,全然是因为沈摇光。
商骜能
够放心让他医治沈摇光,是因为有他亲自在侧监视。但是而今需要商骜亲自将精血与真气投入到阵法之中时,他便对言济玄不再放心了。
言济玄明白,这是因为商骜从来都认为,只要是仍有思想的人,那便是危险的。
他并不否认,也很少置喙旁人的观念。但是这一次……
沉思片刻,他开了口。
“卫将军。”他说。“我有一事,思虑良久,还是想同你商量。”
卫横戈侧目看向他,没有言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仙草炼化,凶险异常。”他说。“九君不许我在侧,我明白原因,却只怕其中会生出异变。”
“你怕九君有危险?”卫横戈问。
言济玄点了点头。
自然,不是因为他与商骜有多深的情谊,而是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只有商骜能做。若是商骜出了意外,那么他这么些年替商骜为虎作伥,便全都白费了。
因为害死他师尊的仇人,而今站在修真界的权力顶峰。他便是想见到一面都难,能杀了他的,只有商骜。
卫横戈沉思片刻。
“几率有几成?”他问。
“致死的几率并不存在,毕竟九君修为深厚如海,即便炼制的是洗精伐髓的丹药,也不可能使九君力竭。”他说。“但九君内息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
他与卫横戈说得很直白。他也知道,卫横戈魂魄不全,但丢失的却全是人性之中的不稳定因素。他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反倒更加冷静,与他讲话也不必有什么弯绕。
卫横戈看了他一眼。
“九君从不许你置喙这个。”他说。
“所以,我才私下告诉卫将军的。”言济玄缓缓出了一口气,道。
卫横戈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共事多年,他对言济玄是放心的。但他从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九君,因此从来不提。
“你是有什么办法?”卫横戈问他。
“这么多年来,我便是连九君的经脉都未曾探知过,自然不知该如何疗愈。”言济玄说。
卫横戈皱了皱眉,似是不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提及此事。
便听言济玄接着道。
“但我想……若到时,九君真的到了失控的时候,还请您想想办法,让九君见一见璇玑仙尊。”
长久的沉默在密室中弥漫开来。
他们都知道对商九君来说,璇玑仙尊是怎样的存在。但是,他们既知道仙尊能给商九君带来多大的能量,同时也明白对商九君来说,仙尊是怎样珍贵的、不可损伤分毫的宝物。
许久,卫横戈缓缓说:“九君下过命令,不许让他有任何能伤到仙尊的可能。”
言济玄看向他:“那九君自己呢?”
二人在昏暗的密室中对视着。墙壁上的火焰无声跳跃,神草的圣光照在他们脸上,圣洁又冰冷。
“九君自己,也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言济玄说。“他对你下达了什么命令,我也是听见了的。”
卫横戈神色冷凝地垂下眼去。
商骜是说过,他若是有什么意外,便将鄞都的剑交到沈摇光手里。到时候无论他愿不愿意,也要将他的血滴进剑里,从此,便由沈摇光接管鄞都,叫他们以性命相护。
卫横戈也知,即便是为了沈摇光,商骜也不会轻易赴死。但是,他也的确想好了全部的后路,交代好了他的身后之事。
卫横戈许久没有言语。
“我知道,你们护得住璇玑仙尊。但九君死后,还能有谁为他被毁去的修为奔走,又有谁能够接下治好他的重任呢?”
自然没有人,他们只是一群听命行事的鬼罢了。
卫横戈看向言济玄。
“我知你与九君结下血契,行事只能听命于他。但想必你也能感受到,九君和仙尊的性命,从来都是结为一体的。仙尊若出事,九君定然活不了,但若九君有意外,也没人再能护得住仙尊了。”
“……那么,言先生说了那么多,究竟要我做什么呢?”
“只望到时,若到了九君无法独自支撑时,你能同我想想办法,让仙尊知道。”
“仙尊会帮我们吗?”卫横戈不解。
毕竟,他们身边的人不但知道仙尊对九君来说何等重要,却也知道仙尊何等厌恶九君。
听他这么问,言济玄的心中也浮现出了沈摇光当日与他交谈时、提及商骜时的冷淡神色。
那双清冷的眼,干净剔透,静静看向他时,像个目下无尘、谁都不会放进眼里的上界神€€。
言济玄觉得,他也应该是心里没底的。
但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开了口,不知为何,语气中竟有种他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自信。
“会的。”他说。
第26章
密室之中看不到外面的半点光源, 商骜回来时,他们谁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商骜并未与他们多言。
他原本就是在阵法已成、正要启动时被忽然叫走的,自认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 眼下也没什么功夫和在场的两人废话, 与他们将整个阵法重新细细查验易一番后,便淡淡抬手, 示意他们退出去。
言济玄与卫横戈对视一眼, 在密室门口冲商骜行了礼。
“属下祝九君出师大捷,马到成功。”言济玄道。
商骜淡淡地嗯了一声。
待到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商骜抬眼, 目光落在密室中的阵法上。
这阵法纵深有数丈之广, 六脉仙草悬浮其中,看起来渺小极了。
这是他这多日以来呕心沥血的成果, 即便有旁人在侧协助, 他也没有半分假手他人。
他围着阵法缓缓走了一圈,最后穿过光芒熠熠的法阵, 朝着仙草走去。
旁的事情,他懒得管,全都交给那些鬼修们, 随便他们做成什么样。但唯独与沈摇光有关的事情, 他对谁都不放心。
他隐约知道自己多疑, 但他从没把它当成缺点过。
因为那日之后,他不想要任何、哪怕微乎其微的风险, 落在沈摇光的身上。
他站在了阵法中心, 面前是那株六脉仙草。
那本古籍他研究过多次。纵然年岁久远, 写作者也不知是谁, 其中记录的阵法也古拙诡异。千余年来, 除了这本古籍,没有任何一种正道阵法会是这样以修士作为启动阵法的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