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日……
那人眼中的神色,并不是这样初见这般美景的讶异和惊喜。
同是这样的深秋,那人却是不必像今日一般,裹着厚重的大氅的。
当时的他也是总爱穿白色,一尘不染的雪白道袍衣袂柔软如薄纱,携着飘飘然落在这片城墙上时,轻轻落地如体态优雅的鹤。
当时,商骜抬起头,便见金色的月光笼罩之下,那人端站在城墙上,一双清透的眼睛,难得被这满城的灯火与桂花染上几分俗世的光亮。
“我当年独自游历至此,恰逢秋日,便是在这里看到的桂花。”当时,那人淡淡对他说着,面上虽有冰消雪融的淡笑,却又像是俯视众生的神€€一般,高高在上。
“只是不知,你是否喜欢看花?”
商骜听见那人问他。
他此时哪里还能够答话呢。他那个时候,只剩下愣愣地点头,宛如痴儿一般,一双眼睛,却只落得在那人身上,再看不进其他。
这灯火是美的,满城花瓣飘飞的桂花也是美的。但这前提,是它们有幸做了这位仙人的背景,映照着他的身形,映照进他的眼中。
若没这位仙人的点化,再漂亮的东西,存于世间又有什么用呢?
接着,他看见那人端站在那儿,一边远眺着满城的风光,一边解下腰间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月光照在他微微起伏的喉结上,引得商骜的喉结也跟着上下一滚。
那人喝下一口酒,才意识到商骜正盯着他看。他愣了愣,在商骜正要仓皇地收回贪婪的目光时,看向了手里的酒壶。
那人微微地笑了。
“不必惊讶。只是这满城桂花佐酒,正好而已。”
说着,他讲酒壶收回腰间,说道。
“只是你年岁尚轻,不该饮酒。再等几年罢,待你年岁大了,我再领你来此,喝一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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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商骜将一物递到了沈摇光面前。
沈摇光垂眼看去,便见商骜手里握着一个酒壶,正递过来,是给他的。
沈摇光愣了愣,迟疑着接过酒壶来,问商骜:“这是做什么?”
商骜却说:“你身体不好,喝两口就行了,不要贪杯。”
沈摇光迟疑着打开酒壶,正拔开瓶塞,便闻见馥郁的酒香合着清甜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
他的惊讶中多少带了几分惊喜。
“这是……你特意准备的?”他问商骜。
“尝尝。”商骜说。
沈摇光仰头,缓缓喝了一口。
便就在他仰头之时,八月十五最为皎洁的圆月映照进了他的眼里。
月光迎面洒下,那一口夹杂着桂花甜香的佳酿恰好滚入了他的喉中。
月色佐酒,便像是将这满目的月色和灯火,和着桂花,一并咽下了一般。
这一刻,沈摇光笃定,他若是早知有这般好的月亮,定然会给自己备一壶酒的。
一时间,这想法似是有些熟悉,像他早就这般想过、也这般做过的一般。
这种熟悉感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可下一刻,商骜的侧脸便撞入了他的眼中。
冷冽,冰凉,却被月色镀了一层柔光。
沈摇光握着酒壶,一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撞进了他心里。
就好像,这满城月色笼罩、灯火辉映的桂花,是商骜特意送给他的礼物。
又像是商骜想要还给他的、本该属于他的满身清润又纯粹的华光。
第38章
便就在这时, 沈摇光的眉心凝了凝,转头看向了皇城的方向。
“怎么?”商骜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变化,朝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 似有一股真气的异动。”沈摇光说。
沈摇光所指的方向, 正在皇城之中。
修真界崇尚避世,也又一套默守陈规的法则。他们与凡人有着天壤之别, 因此需得顺应天道,但凡凡人之间的争端, 例如朝代更迭、战争动荡,他们都不会插手。
因此,皇宫朝堂,除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 是不会有修士涉足的。
“异动?”商骜问道。
沈摇光凝眉, 沉吟着凝神又感知了片刻。
“像是气息的流动, 却又不完全像真气。”他说。“这种气息, 我似乎从没见过。”
商骜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商骜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地朝着沈摇光的方向挪了挪, 身体的肌肉都绷紧了。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便是商骜自己,都没有觉察。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惨叫从皇城之中传了出来。
皇城大极了,那道声音传到两人耳中, 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下一刻,便有火光四起, 隐有黑雾从火光处弥漫出来。
惨叫声、惊呼声,还有奔走逃命和碰撞碎裂的声音交错着, 和在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响中。
沈摇光的五感尚且迟钝, 却能明显感知到杂乱汹涌的真气。随着那真气的数量、频率逐渐升高, 他的眉心也拧紧了。
那真气凶悍而凌厉,分明是在皇城之中大肆屠杀,所杀的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竟有修士在此作祟。”他说。“是谁这样大胆!”
若在从前,他自是不必急的。
那般强大的实力,于他而言便是仗剑相助的底气。但是现在,他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样眼睁睁看着动乱在自己眼前发生的事,于他而言是第一次经历。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他转过头去,就见旁边的商骜看着火光燃起的方向。
“似乎不是道修。”他说。
沈摇光面露不解。
就听商骜接着说道。
“黑雾弥漫,隐有妖邪之气。”他说。“是魔修。”
沈摇光一惊。
“……魔修?”
实在不是他沉不住气,而是他两百多年来,都没见过魔修。
或可说,自从千年之前,三界修士共同镇压魔修之后,这座大陆上便再也没有魔修出现过。
关于魔修的所有信息,都只存在于古书典籍的记载之中。而这么多年以来,大陆上偶有动荡,也通常是误入歧途的普通修士或是修得正果、但灵智未开的妖修。
而今世上之人,寥寥有人见过魔修。
“怎会有魔修现世?莫非是当年三界镇压魔修的结界出现了问题?”沈摇光道。“可今日之前,竟无半点消息。”
“既是人为所封印,又没有将魔修赶尽杀绝,有所纰漏也是常理。”商骜说。
沈摇光知道他说得没错。
“但此刻情况紧急,商骜……”沈摇光看向商骜。
商骜受不了他这样看着自己。
“我知道。”他打断了沈摇光的话。“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担心他们,我知道。”
沈摇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便见商骜冲他勾起嘴唇。
“什么难事?只管放心。”他见商骜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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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朝皇城的中秋之夜,一片黑雾弥漫的哀鸿遍野。
华美的宫灯落了地,画着宫装美人的绸纱被火焰点燃。宫灯旁侧,趴伏在廊下的宫人杳无声息,已然没了气。
再远处,殿前已然混乱一片。素日里井然有序的宫人四下逃窜,丢在地上的纸灯笼烧起了通红的火星子。身披重甲的御林军发了疯似的拿佩剑左右劈砍,可却根本无济于事。
靖帝狼狈地躲藏在一扇宫门的夹角之中,身上的龙袍因刚才逃窜时夹在桌角中而被扯破了一个大洞。在他身后不过五步的距离,靖后哆哆嗦嗦地躲在桌案下,手里抱着哭得满面泪水的长公主。
隔着门缝,靖帝看见了殿外的怪物。
那是黑雾凝结而成的,即便形状模糊,也可看见那副可怖的獠牙。它高有数十丈,像是能通天一般,爪上锋利的指甲和剑一般长,利爪挥舞过去,便有黑雾穿过逃窜的宫人的身体,便可见那人惨叫着,污血从口鼻之中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便是化作黑气的魂灵,像被强行从肉身中拉扯出一般,入了那怪物的肚腹。
靖帝知道,他们即便躲在殿中,仓皇地遮掩住身形,于那怪物而言,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不知团圆之夜闯来肆意杀戮的是何方来的怪物,他只知道,今夜,便是天要亡大靖,天要亡他。
他哆嗦着,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地祈求漫天神灵。
他不知他该求谁,求什么,才能保住他们满城上下的性命。
便在这时,殿外的那怪物暂时地停了下来。
它似是有些不满,又似是觉得无趣。巨大的黑雾环视四周,见那巨大的广场上如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活人,随手捞一爪子,似乎也吃不到什么新鲜的魂魄了。
它的脸四下转了转,似乎逡巡着,再寻找下一个目标。
最后,它转向了火光掩映之下,灯火通明的大殿。
靖帝对上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在他身后,长公主细微的啜泣声微微传来。即便在他身后,鸦雀无声,他也知道有多少后宫女眷、王公贵族,此时正四下里躲藏着,无声地颤抖着。
那双漆黑的、巨大的眼睛,是他们所有人的丧钟。
怪物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