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高了些。”沈摇光说。
商骜的头埋得更低了。
沈摇光倒也习惯了他不说话,又说道:“听闻你这一年修炼很是刻苦,而今竟已到了筑基期。”
“得蒙师尊关照教导。”商骜说。
就听见旁边传来了个陌生的声音。
“五灵根能修炼到这样的程度,便是脱不开你的关系,你这弟子也着实勤奋。”那人声音冷淡,平缓地评价道。
商骜抬头,想看那说话的人是谁,却又不慎撞上了沈摇光的目光。
被清润的雪水吓了一跳的小野兽,又不小心被那澄澈的水沾湿的毛发。
他对上沈摇光的目光,竟从沈摇光的双眼里看出了柔软的笑意。
“我这弟子,是真称得上一句道心稳固。”他说。“当日在上清宗山门前,我便见他坚韧,与旁人都不相同。”
那人的声音分明比拂过商骜脸颊的风还要清润些,可商骜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就连他一直在努力唱反调的心,此时也猛地倒了戈。
它大声地告诉商骜,那人在夸他,那人是特别的。
商骜弱弱地反驳它,别这么好骗,身居高位的人有几个单纯的笨蛋?他在怀疑你,说这样的话,也有可能是在试探你。
但他和他的心并没有谈拢。
唯独那副耳朵,在凉凉的山风中热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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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骜并没有留在沈摇光的身边,而是和周遭同门的弟子们住在了一起。因着他是沈摇光的徒弟,又是个在宗门中知名的、年纪轻轻便凭着五灵根的天资筑基的传奇人物,众人都对他客气极了,没人敢招惹他。
自然,在一个宗门中待了一年,他们也知道,他也是个孤僻极了的人。
他们与商骜之间没什么交流,只各自修炼着,调整状态,静静等着试炼之地的开启。
商骜明白自己眼下是怎样的修为。
虽说表面上只是刚到筑基,但实则已经是筑基末期、半步金丹的程度了。这一年来,他虽跟着炼气期的弟子们修炼,但也在自己研究着修为更高的弟子们的修炼方法,也知他们每突破一个境界,都是需要机缘的。
需天时地利人和,才有机会突破,更遑论还会在突破的过程中遇到瓶颈和心魔。
但他商骜没有。
只要他击败对方,无论是人还是妖兽,对方的修为都会像战利品一样成为他的所有。因此他没有瓶颈要突破,需要寻找的,也只是一个有更多修为可供他夺取的契机罢了。
这次的试炼,就是他的一个契机。
试炼秘境中的妖兽本就是拿来杀的,他无论杀死多少,都不会引人注目。和之前宗门中的试炼一样,只有他拿取死去妖兽掉落的灵晶,才能算作他的积分。也就是说,若他只杀死妖兽不拿走灵晶,那连他击败了多少妖兽,都没人知道。
商骜独自坐在角落中,静静地发着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在天人交战。
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起过贪婪的心思,可是今天见到沈摇光之后,虽只匆匆一面,他心里某个潜藏着贪欲的盒子却像被打翻了一般。
他有些不甘心只在筑基期的秘境中击败妖兽、夺取修为,而是在想,金丹期的秘境里,他能从妖兽身上掠夺走的修为一定更多。
他其实本不必着急的,只要他稳扎稳打,不愁以后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
可他现在却在想,今日他师尊夸奖了他。
只要他夺取更多的修为,就能有更强大的能力,更能够控制他体内的真元。到了这一步,他如何还用担心点青峰被塞进其他弟子,夺取他的资源?
只要他想,他便可以一步一步地在他师尊面前展现他的“坚韧”、他的“刻苦”,让他成为他师尊最为骄傲的弟子,让他师尊将更多的、像今日一样赞许、惊喜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迷失了、倒置了本末。
他从前装模作样的穿起皮囊,只是为了博得他师尊的关注,从而换取更多的资源、更安全的地位。
但他现在愈发不择手段,所想夺取的,却只是他师尊的目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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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道修试炼大会的阵法如期开启。
各宗门的弟子们依次进入法阵,面前便会出现两道光门。各宗门的领队弟子们和本宗门的弟子反复确认了,左手边的光门中是筑基期的入口,右手边的光门是金丹期的入口。
不过,这些倒也不必他们多言。毕竟金丹期进入筑基期的秘境中便会被压制到炼气期,筑基期进入金丹期的秘境也是在越级挑战,来到此处的弟子们都是各宗门极为优秀的弟子,是冲着夺筹而来,自会各自小心,避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因着是各宗门的弟子共同试炼,沈摇光为公平起见,也没给商骜塞什么,在秘境门口见到他,只简单叮嘱了几句。
“你本就刚筑基,修为不算稳固,更无法与其他筑基中期、后期的弟子们相较。”沈摇光说。
商骜默默点头。
“今日来此,本就不求你夺得什么名次。”沈摇光说。“还是与从前一样,小心为上,注意安全,今日只当是来这里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以后每过三年,都是有机会的。”
“是。”商骜说。“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沈摇光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
商骜同他告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了头。
“怎么?”沈摇光问道。
却见商骜默默地看着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自然不会告诉沈摇光,他现在心里是怎样的天人交战。
他早决定好一会要做什么,可却在答应沈摇光的时候动摇了想法。
他下意识地想要听沈摇光的话,按他所说的做,就像一只听话的猎犬,即便双目盯着远处的麋鹿,也要听话地去扑向被主人的箭射中的兔子。
可是……人怎么会是犬呢?即便只是生出了这样作犬的心思,对人来说,也很可耻。
他告诉自己,他不是他父皇那些提线木偶般的死士,也不是那些唯命是从的宦官。
想要听从命令,是可耻的,即便他现在很想这样做。
“无事。”许久,他低声说。“师尊也请保重。”
第83章
商骜还是走进了右边的那道光门。
他不想承认, 进入秘境阵法时,他想起了他的父皇和母妃。
他父皇是个暴君,即便是他们这样至亲, 也承认他是个凶残、暴戾、甚至疯魔的人。他杀人如麻, 比起旁人来说,连人格都不健全,生杀、朝堂、天下,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游戏一般。
但他却为了他母妃做了很多改变。
比如让他这个小子安全地活到这么大, 甚至立他做了太子。比如本来要放进锅中烹煮至死的大臣, 因着他母妃的一句求情, 被轻飘飘地放了一条生路。
世人都说他母妃是个祸国妖妃,但只有他才知道, 从头到尾的祸害只有他父皇而已,甚至他父皇还是因着他母妃, 才多出了几分他身上从没有过的人性。
但是, 那原本该被烹死的大臣逃出皇城,此后便成了揭竿起义的叛贼之首。他父皇和母妃险些烹死他们的故事, 也成了他们揭竿而起最好的借口。甚至那被他母妃放过一命的臣子,也是最后亲手割下她头颅、将整个鄞都屠杀殆尽的将领。
血淋淋的画面总比那些大道理更能让人想明白, 那些受旁人影响所做出的改变, 只不过是另一种蛊惑人心的妖魔罢了。
因此, 商骜违背着自己的本心,坚定地进入了本不是他该进入的那道秘境。
秘境中的妖兽,的确强大到可怕。
就算是等级最低的妖兽,对他来说也是越级的怪物。也幸好这些低等级的妖兽非但修为较低, 攻击能力也稍弱些。商骜在宗门中时便看了许多关于妖兽的记载, 对这些常见的、低等级的金丹期妖兽, 也算得上了如指掌。
他很小心地避开了旁人的视线,寻到了一只位置偏僻、修为较低的日焱蝎。
日焱蝎是种极常见的妖兽,又因着身形极大,所以算不上灵活。它与普通的蝎子一样,都是依靠尾针攻击敌人,因此比起其他妖兽来说,也稍笨拙些,有许多攻击的盲区。
也幸好,商骜有过许多次越级对抗妖兽的经验。
这只日焱蝎虽说比商骜整整高出了一个境界,百十个来回下来,也逐渐落了下风。商骜找准时机,一剑斩落了日焱蝎的尾巴,它便只剩下一对挥舞的大鳌能造成杀伤力了。
商骜很快斩落了它的头颅,日焱蝎的肉身化作一片金光,修为汩汩地淌入了商骜的经脉之中。
商骜原地盘腿坐下,有条不紊地将日焱蝎的修为炼化入经脉之中。
他选择进入金丹期的秘境,也是这个原因。各宗门共同举办的试炼大会比宗门内的试炼规矩更多,也有更加严格的规定。
按照规定,进入秘境的弟子总共只能斩杀三只妖兽,击败三只妖兽之后,便会根据他们手中得到的灵晶判定。若灵晶数量达标,便会被传送到最强大的妖兽面前,获得挑战机会,而若不达标,就会自动判定试炼结束,被传出秘境。
这便是考验弟子们的综合能力。他们既不能像商骜之前一样,靠着收集最低级的灵兽和灵植来积攒灵晶,也不能许多人合力,共同击败许多灵兽,靠着人多势众分得更多的灵晶。
而这对商骜而言,便是最大的便利。
杀死三只金丹期妖兽,只随意取几颗灵晶作为应付,便可以离开秘境了。
时间宝贵,商骜并没有在这里多作耽搁。他囫囵炼化了日焱蝎的修为之后,便站起身,去寻找下一只妖兽了。
击败第二只妖兽便容易得多。
他已经获得了日焱蝎的修为,再击败一只金丹期的妖兽,很轻易地便从筑基后期突破到了金丹期。寻常修士突破的痛苦他没大感觉到,只是在炼化第二只妖兽时,明显感到经脉中的真气有些混乱了。
他原本的真气,加上另外两只妖兽身上所得,此时在他经脉中有种乱成一团的感觉。这些真气帮助他很快地突破了境界,却并不打算安分,使得他的经脉隐约有爆裂的感觉。
商骜打坐运气,可是将体内真气运转了两三个小周天都不管用。
那些真气愈发暴躁,像是想要冲出他的经脉,逃离他的桎梏。他的丹田中刚结成一枚金丹,渺小又脆弱,非但容纳不下它们,甚至要在它们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粉身碎骨。
金丹……
商骜猛地睁开痛苦的眼。
他看到了倒在面前,一动不动的、遍地散落着灵晶的妖兽。
兽丹……是了,那妖兽身上,还有一颗兽丹。
兽丹本就是承载真元的载体,若能将它化作己用,就能够压制住那不安分的真气了吧?
商骜凭着本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徒手撕破了妖兽已经没有真气护体的血肉,从里面掏出了那颗血淋淋的丹来。
他缓缓将真气灌注入那颗兽丹,使兽丹在真气的催动之下渐渐地被炼化。
兽丹被炼化的金光缓缓流淌进了商骜的身体,本是病急乱投医的举动,却使得商骜的经脉和丹田,渐渐平静下来。
……竟是真的有用。
待到那颗兽丹炼化成功,商骜的经脉也慢慢平息了下来。在他的丹田中,那颗刚化成形的金丹熠熠生辉,却被那黑洞一般、五行汇聚的丹田藏在了其中,无论是谁窥探他的内府,都找不到。
他像是守着一处宝藏,里面所藏着的,都是他从四处掠夺来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