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受死!”他怒喝一声,手中的禅杖高高飞起,立时间,一只宝相庄严的金色大钟自空中直降而下,朝着商骜砸去。
商骜看在眼中,却仍旧浑身僵硬着不敢回头。
他希望能死在那金钟之下,甚至他此时若还剩下一点勇气,都会在此杀灭自己。
但是……他不敢,甚至在他师尊面前使用那肮脏的修为一分一毫,他都不敢。
他闭上眼。
可是下一刻,那金钟竟停在了原地。期望中的重压并没有到来,商骜缓缓睁开眼,抬起头,就看到了半空中那挡在他和金钟之间的宝剑。
剑穗飘荡着碎落在地……
那是他师尊的坠霜剑。
商骜猛然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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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摇光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的脑中晕晕乎乎的,额角突突作痛,像是久睡之后的眩晕。那样的眩晕让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他现在,也分不清梦与现实。
他穿越之前,也看过不少小说。道貌岸然的修士背地里实际是索人性命的魔修,这是小说里再寻常不过的情节。
但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情节会发生……还是发生在商骜的身上。
他眼看着半空中乌云压境,如同从天而降的神兵,但那些兵卒却各个穿着腐朽破败的盔甲,惨白的面上是枯槁的神情和骇人的伤痕血渍。他们像是志怪话本里的群鬼,又像是未来电影中的尸群,游荡着,静默着,却无一不是商骜的拥趸。
商骜……他那个天资不高,却勤奋过人的弟子,那个一腔赤诚,将全部情感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他的少年,那个昨天夜里靠在他手心里,说等他回来的……
他所爱的人。
沈摇光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齿关,也控制不住自己紧盯着商骜的眼神,却更控制不住……
在明灯大师降下神通时,明知道对商骜来说跟落在他发间的羽毛无异,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想要保护他的冲动。
沈摇光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他看着商骜转过头来,那双眼睛,看起来可怜极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还含着希冀的光芒,像是绝望地等着他的原谅。
而那双眼睛里,血光盘桓,几乎要将原本黑色的眼珠全部拉入血色的深潭。
沈摇光却只觉浑身冰凉,一直汇聚到心口,将心脏之上那层皮肉冻得寸寸皲裂。
“仙尊,您……”明灯大师似是不理解他怎会做出这样庇护恶徒的事。
沈摇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五感其实都已经麻木了,只凭着本能,开口回应道:“明灯大师,这件事交给我来解决。”
半空中的明灯大师和凌€€面面相觑。
而在沈摇光身后,池堇年愠怒的声音传了过来。
“……沈宿。”他声音颤抖,字字泣血。“他杀了我兄长。”
沈摇光没有说话。
他难道没有看见吗?就在商骜的身侧,池莫年的尸身上已经感知不到半点的真气,已然被商骜夺了个干净。
片刻,池堇年一步上前,一把扯住了沈摇光的衣襟。
“沈宿!”他怒吼着,嗓音嘶哑,沈摇光能看见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杀了我兄长,沈宿,你不能包庇他!!”
沈摇光看见了,就在池堇年冲向他的那一瞬间,商骜不受控制地朝着他的方向冲了一步。
只一步,便生生停下,但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吓人。
沈摇光缓缓抬起手,将池堇年的手一把推了下去。
“我说了,我的人,我来解决。”
他一字一顿,目光却没有在池堇年面上停留分毫。
第122章
知情人中, 谁都没想到“隐门”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都知道,这个所谓的神秘组织,不过是他们杜撰出的一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的掩护, 他们心中的贪欲、嫉妒, 都可以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他们可以轻易地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若没有仇怨,只是单看对方不顺眼,也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只要将对方的死状伪装成“隐门”特有的样子,那么这些肮脏的心思,这些残忍的事, 就都跟他们没关系。
而他们呢?他们仍旧是光风霁月的修真界大能, 仍旧是衣袂飘飘、受人景仰的仙道高人。
但是, 他们从没想到, 世间竟真会有一个这样的人, 修为盖世,吞天噬地。
明灯大师和池堇年的目光短暂地交织了一瞬,都没有出声。
而旁侧被拉来见证此事的凌€€, 却率先开了口。
“摇光, 你要想清楚, 此事是单凭你一人就能解决得了的吗?”她说道。“既这隐门真身已然出现, 又害死了缥缈山庄庄主,那仅凭天地公理, 我们也合该……”
她话没说完, 商骜已经抬头看过来。
下一秒, 尖锐染血的长爪便抵在了凌€€的喉咙上。
凌€€身侧, 一鬼魅般的宫装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她纤长的手指化作利爪, 鬼气森森, 直逼在凌€€的颈上。
这是一种凡人才会用的、太过原始的杀人方式,可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被这样的厉鬼割断喉咙是怎样的下场。
凌€€消了声。
便听得立在地面上的商骜嗓音沙哑,疲惫而又气息微弱地低声命令道。
“按他说的做。”
这声音弱得几乎消散在风里,但是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不服从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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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山头上的活人,一时间只剩下了沈摇光和商骜。
商骜立在沈摇光面前,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他是不敢的,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现在的他,既没有资格主动唤沈摇光师尊,也没有资格向他跪下,求得他的惩罚或者原谅。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沈摇光了口。
“我从上古密书当中看到过,若想活死人、肉白骨,使得尸体行动言语如同常人,唯有一味还灵草。”他说。
他声线听起来平静极了,像是在娓娓道来地阐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但是商骜却看到,沈摇光嘴唇泛白,眼眶却是红的。
他让师尊伤心了……他用师尊送给他保命的东西,做下了这样不为天理所容的事情。
即便商骜生来便不知天理为何物,即便他知道,用还灵草复活群鬼纯粹是因着那日的巧合。
但是他绝不给自己开脱,他恨不得亲手替师尊杀了他自己。
“师尊……”商骜哑着声音唤道。
沈摇光却声线平缓地接着说道:“天下只有一株还灵草,是我给你的。”
即便他很努力地在克制,却还是让商骜和他自己听见了哽咽的声音。
“是我助纣为虐。”沈摇光缓缓说道。
商骜拼命地摇头。
“是我,师尊,是我对你不住……”
“那么,你的修为呢?”沈摇光静静地看着他,接着问道。“你从没提起过,就在今日,我还以为你不过只是筑基期而已,担心你独自外出,被隐门所伤。”
他问的,都是他想知道的实实在在的事实,这些话没什么问不出口的。
可他却不懂为什么,他每多问出一句话,眼前便越模糊,像是泪水不争气地往上涌,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一般。
他形容不来他心下现在是怎样的感觉。
痛吗?确实寸寸碎裂般痛得他齿关颤抖。是委屈吗?他也确实不知道,商骜究竟有多少事在骗他、瞒着他。
他在他身侧扮演着乖巧温驯的徒弟,像是将那一颗简单又直白的心全都捧出来交给了他一般。但同时,他又背着他做这样祸世的魔鬼,他双手沾满鲜血,却还在他面前装出不谙世事的模样。
一时间,沈摇光竟把什么天地公理全忘了。他只想质问商骜,既然爱他,为何从头至尾都在欺骗他,做出这样的假象蒙蔽他。
模糊的视线中,商骜似乎也在掉眼泪,一颗一颗的,像是断了线的珠串。
可是,沈摇光现在却连他泪水的真假都分辨不出了。
“你既有这样的本事,想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沈摇光慢慢地说。
他这话明明是说给商骜听的,可却一字一字刺向的都是他自己。就好像那一次一次的动容和悸动,那颗会随着另外一个人跳动的心脏,都是笑话一般。
他该将那颗心剜出来的,作为它在欺骗之中一次一次心动的惩罚。
他看见商骜不住地在摇头。
他不言语,一直到商骜在他面前脱力地跪了下来。
他似乎抬手掩住了他的脸,他似乎想要朝着他膝行过来靠近他,最后却生生忍住,只伸出手来凌空攥了一把,像是想祈求地拉住沈摇光的衣角。
“师尊从来就没有错,是我……我是个再肮脏不过的人,我蒙蔽您,我早在很久以前,就是该死的。”
沈摇光静静看着他€€€€或许也不算在看着他。模糊的泪光将他面前的画面都化成了色块,天地之间,他只看得到商骜的身影了。
“师尊,您杀了我……”商骜在翻涌暴躁的真气之中低声呢喃道。
但紧跟着,他便如梦方醒,立刻否认道。
“不……不……不能脏了您的手。”他哽咽着说。“我这便死,自此之后,不会再污您分毫……”
除此之外,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该能做什么了。他孑然一身,唯一能赔给沈摇光的,就是他这条命。
只是他将这条脏命赔给沈摇光,他把自己的一切都赔给他,能不能让他不要哭……
商骜只求他不要哭,单看他眼中的盘桓的泪水,他便要压制不住、爆体而亡了。
可是,他却眼睁睁看着沈摇光的眼中落下了一滴泪来,滴在了泥土中。
那样皎洁的泪水,不该被泥土污染,就像他师尊这样干净圣洁的人,从头到尾,都不该对他这样的烂人产生一丝一毫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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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落下,沈摇光终于能看清商骜的模样了。
又或许,他其实从来都看不清商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