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刚到美国时,身上只揣了十美元。
倒不是家里真穷得拿不出钱,当时跟他一起出国的留学生情况都差不多,国家刚刚开放,外汇极度匮乏,根本兑换不到美元。
蔺征西的帮助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晏€€在蔺征西的帮助下,靠勤工俭学读完了博士,又在美国做了一站博后。
蔺征西之于他,就是寒夜里的那点灯火,既能为他照明,又能给他温暖。
他一度在心理上也极其依赖对方,视他为最好的朋友。
直到临回国前夕,蔺征西跟他表白,说喜欢他,希望他能留在美国,才将晏€€吓了一大跳。
晏€€是个传统的人,或者说由于晚熟,压根就没考虑过情爱这类事,他怎么也没想到,跟自己朝夕相处了四年多的好友,竟会是这个心思,他们可都是男人啊。
他当时吓得魂魄都快出窍了,慌慌张张拒绝了蔺征西,并且在离开美国前那段时间特意躲开了对方,以免相对尴尬。
他离开美国前甚至都没怎么跟蔺征西照面,他以为只要回国了,两人远隔重洋,对方那份不正当的心思应该才会慢慢消散。
回国后,晏€€都没敢给蔺征西写信,不过在他回国几个月后,他还是收到了蔺征西的来信,不知道是通过谁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蔺征西向他为自己的莽撞道了歉,就只字不提感情方面的事,通篇都是专业相关的话题。
不得不说蔺征西相当会找话题,他俩学的都是电子信息,尽管研究的具体方向不相同,依旧有很多共同语言。
晏€€回国之后,发现国内的芯片行业几近空白,他博士研究的方向在国内根本进行不下去,因为能够支撑他做科研的基础条件几乎没有。就好比他想盖高楼,但砖头水泥等基本材料都还没有。
他只能从基础的做起,说不苦闷那是假的。
蔺征西带来了最新的行业信息和动态,这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所以他没法对他的信视若无睹。
蔺征西一直坚持不懈给他写信,不过晏€€回信的频率差不多是1:3,对方来三封信,他才能回一封。
蔺征西也不怪他怠慢,保持着一个月至少一封信的频率给他写信,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长久的热情。
他俩就这样联系了下来。
这已经是晏€€回国的第五个年头,蔺征西的信还是保持着那个频率。
此刻晏€€看着手里的信,情绪是极为复杂的。
他没有马上看信,而是将信收到了公文包里。
一到下班时间,晏€€就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出了办公室,说:“下班了!”
大家都停下来惊讶地看着他,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大居然按时下班了!
晏€€单身,又是个工作狂,加班是他的常态,甚至有时候还直接住在办公室里,所以正常下班对他来说实在太罕见了。
李庚云关切地问:“晏工,你身体好点了吗?”
晏€€说:“好多了,谢谢!没事就早点下班,我先走了。”
他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离开了办公室。
今天没加班倒不是原因生病,而是他包里那封来自美国的信,他急于回去看信。
出了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北京的冬天就是这样,天黑得早。
路灯昏黄,行人寥寥,冷风一吹,背心都凉了,冬天的日子可不好过,晏€€将衣领抓紧,冲进了夜色中。
晏€€快步疾走,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宿舍,快到计算所的时候,瞥见路边支着棚子的面摊,想起来该吃晚饭了,便又停下来,坐在了遮风的塑料布后的桌子上,对老板说:“给我来四两羊肉面。”
晏€€不会做饭,中午吃公司食堂,早晚在外面解决。
这家面摊他常吃,老板在这里摆了三年的摊,口味比一些小馆子的还强,最地道的是炸酱面,不过冬天里还是要点汤面比较好,汤面在冷空气中保温的时间会长一些,热汤喝到肚子里也暖和。
面很快上来了,羊肉面汤清味浓,非常鲜美,面是摊主自己擀的手擀面,很筋道。
晏€€三两口便将面吃进了肚子里,将汤也喝尽,只觉得胃里和身上都暖洋洋的,他掏出一元钱递给摊主,对方找给他二毛。
从前年物价闯关失败之后,物价就涨上来了,再也没有下去,之前一碗羊肉面五毛,现在得八毛。
晏€€每个月工资九百多元,如果他在计算所做研究员,月薪大概也就是四五百左右,现在他在企业,职务还是总工程师,各种补贴略多一些,年底还会有一些奖金。
除了对电脑要求比较高,晏€€没有其他烧钱的爱好。
所以他不缺钱,天天下馆子都不成问题。
除电脑之外,美食是他唯二的追求了,但也没到夸张的地步,只要口味好就行。
这家路边摊味道好,他就成了常客。
吃饱喝足回到宿舍,晏€€倒了点水准备吃药,发现暖水壶的水已经凉透了,便赶紧接了一壶水放在过道里的炉火上坐上。
楼里家家户户都将炉子放在过道里,做饭烧水都靠它,每到饭点,过道里热闹得很。
此刻也正是热闹的时候,邻居间话家常,炒菜落锅的声音,孩子的嬉闹声,家长的呵斥声,此起彼伏,交织出一曲人间交响乐。
烧上水,晏€€回到桌边坐下,拆开了蔺征西的来信。
信是用繁体中文写的,字还不错,潇洒有力,有点像它的主人。
开头是简短的寒暄。
“晏€€:见信如晤!
“近来安好?近日达拉斯气温骤降,竟低至零度,隐有下雪迹象。忆起有一年波士顿下暴雪,积雪太厚,竟与台阶持平。你早起出门,没提防摔了一跤,几被雪埋,你趴在那儿不动,吓得我慌忙将你从雪中挖出,却不想被你往脖子里塞了一团雪,你嬉笑的模样宛在眼前。北京想必正值隆冬,可曾下雪?还打雪仗吗?记得添衣。”
晏€€看到这里,眼眶有些发热,他从前看信,都是竭力忽略这种关切与温情,只看后面与工作相关的内容。
蔺征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感情竭力压抑,反复琢磨,才变成这短短数行字,怕太浓烈引起他的反感,怕太平淡表达不出内心的关切。
中间是蔺征西写他在德州仪器工作的情形。德州仪器是当今美国的半导体巨头,它研发了世界上第一个硅晶体管、第一个集成电路,许多后来半导体行业的大佬都在这里工作过,包括张忠谋、苏姿丰等。
晏€€在美国读博士时,导师团队对接的企业就是德州仪器,他也常去那边。
博士毕业后,他去德州仪器做了一年多博后。博后结束,他拒绝了德州仪器的高薪职位,选择了回国。
蔺征西与他差不多时间去的德州仪器,他回国后,蔺征西继续留在那里做芯片工程师。
他当然不能在信中跟晏€€说一些很细节的东西,事关企业机密,但是却能让晏€€了解到当今芯片行业的最新动态,这就足够了。
写完工作方面的事,蔺征西又在信的结尾处写了一段话:“我今年春节可能会回一趟山东,陪我祖父回故乡看看,也会去北京,可否邀请你为我们做向导?”
晏€€看到这里,怔了半晌,想起来蔺征西确实在这年春节回过大陆,但他们并没有见面,因为他害怕尴尬,离开北京回老家过年了,避开了与他见面。
不知道没找到人的蔺征西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况且还有他的祖父与父亲在。
晏€€看着手里的信,鼻子里有些发酸:对不起啊!蔺征西,这次我不会再躲了。
看完信,晏€€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厚厚一沓航空信,全都是蔺征西的。
晏€€忍不住再次打开了信,从第一封开始读了起来。
一封接着一封,他完全沉浸在信中,以蔺征西的角度去看信,看得满心都是酸楚,胸口有些发闷,眼眶也有些酸涩。
他曾经以为距离和时间能够冲淡一切,时间久了,蔺征西就不会那么执着于他。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过了那么多年,哪怕是没有再见面,蔺征西的感情也没有变淡。
甚至是在他出事之后,抛下美国的一切回到中国,开始照顾变成植物人的他,一照顾就是十几年。
邻居过来敲门,提醒他水烧开很久了,等晏€€去看的时候,炊壶的水烧得只剩了一半,还不够装一壶的。
晏€€只好又重新烧一壶,铺开纸笔开始给蔺征西回信。
信写得并不顺利,写了几句,觉得不妥当,又撕掉,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
最后字纸篓里扔了半篓,信都没写好。
晏€€放下笔,双手捂着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吻跟蔺征西说话。
这信到底是没写成,既然蔺征西要回国,那就等见了面再说吧,反正现在写了寄过去也未必能收到,那时候他多半已经在台湾或者大陆了。
第5章 追债
这一夜,晏€€以为会梦见蔺征西,或者睡一觉醒来,又会回到他应该去的那个时间。
然而并没有,一宿无梦,再醒来的时候,还是在中科院的宿舍里,桌上还有一堆没有收的航空信。
晏€€终于接受了自己苏醒在1990年事实,既然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他就不能浪费掉了,尤其不能重蹈覆辙。
晏€€去了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找瞿延宁,向他索要专利费。
但是瞿延宁上午没来公司,问他的秘书刘民利,说是去办点什么事,具体办什么事则不知道,跟他打马虎眼。
晏€€看着刘民利,说:“刘秘书,你这可是不称职啊,你连上司的行程都不知道?今天要是美国客户过来,你是也打算这么糊弄?”
刘民利脸涨红了:“我、我€€€€对不起,晏总,我是真不知道,下次我保证不犯这样的错误。”
晏€€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刘利民就是瞿延宁的喉舌,他说不知道,就是不想告诉自己:“那等瞿总回来了,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吧。”
“好,好。”刘利民诺诺应道。
刘利民也是学技术出身,刚来西华时跟着晏€€干了一段时间,不过负责的是售后工作,他的专业水准非常一般,对不起他的名校毕业生身份。
但这人非常会来事,让别人不好意思挑他的错处。
用后来时髦点的话说,就是情商高,马屁拍得及其高明。
不到一年,便从技术部调到了总经办,成了瞿延宁的左膀右臂,混得如鱼得水,但依旧跟技术部的同事称兄道弟,让人如沐春风。
晏€€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别人不知道,他却再清楚不过,刘民利和瞿延宁是同一条利益链上的人。公司股改的时候便露出了真面目,跟瞿延宁沆瀣一气,背刺整个技术部的人。
在瞿延宁退休之后,他便成了西华信息的掌舵人,每年拿着上亿的年薪,却对中国的技术发展没做出丁点贡献,是个鼠目寸光的利己主义者。
瞿延宁越过自己将汉卡拿去申请专利,这事就是刘民利经手的,多半是他与研发部的谁暗通款曲,背着自己将资料给拿走了。
被手下员工背叛,晏€€倒也不难受,毕竟瞿延宁才是公司的话事人,又会做表面功夫,能笼络到一些人非常正常。
瞿延宁跟晏€€玩起了躲猫猫游戏,连续两天都没来上班,去他家里也碰不到人,星期天又是休息日,看样子是真要躲下去了。
晏€€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去找自己的老领导€€€€计算所的副所长徐润良。
他买了几斤苹果、梨,又买了一只烤鸭和半斤卤牛肉,敲开了徐家的门。
如今买肉还需要肉票,晏€€平时在外面吃,还是私人摊贩居多,肉票用得少,多余的基本送了同事。
徐润良看着晏€€,很有些意外:“小晏,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晏€€笑呵呵地说:“徐老师,我今天上门蹭饭来了。”
徐润良看着晏€€手里的东西,诧异坏了,这小子一向不通人情世故,今天还是头一回提东西上门,怕不是来蹭饭,而是有事要求人。不过晏€€从不开口求人,所以他心里好奇死了,到底是为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