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观察着四周环境,听见阵“啪、啪、啪”的敲击声,有人在房后张望着,瞧见他后,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来,将拿着的东西塞到他手里,声音粗噶难听,但顾砚居然能够听懂,“这是你男人托我给你带回来的贝壳,让你自己先吃,他跟捕鱼队的人要天黑才能回来。”
顾砚,“……”什么叫我男人?谁?!
那人见他呆愣着不动,黝黑皲裂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来,“你也忒娇气了,火不会生、饭不会做,好歹能自己抓两条鱼生吃来填饱肚子吧,竟然还要你男人出海前给你抓牡蛎。”
“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样懒的人!”那人愤愤不平的走了。
顾砚低头,看着手里两个石头状的东西。
这玩意……
“你该不会连牡蛎都不会吃吧?!”
刚给他送东西的人不知何时折返回来,见他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牡蛎,没有找工具将壳撬开的意思,语气尖锐的质问道,态度越发不耐烦起来。
顾砚,“会吃。”
他以前见过酒楼的人处理这个东西,因为是海里出产、陆地上很难得见,那个酒楼的人将其上面那层壳撬开后,在带有肉的那面清洗干净,撒上各种调料上锅蒸熟,每个都要卖到六十文钱的价格,当地上好的肥肉五花也才十六、七文。
这玩意里面的肉就指尖那么点,合着调料就要六十文,算得上格外昂贵了。
顾砚当时好奇其味道,花钱买了一个。
还以为多美味呢。
结果咬到嘴里满口的腥味,还有粗糙的泥沙感,让他硬是没能咽下去。当然他这会不吃,也不全是因着它难吃,主要是这东西的来路不明,他连这儿是什么情况都没摸清楚,哪敢随便吃东西,略笑着解释道,“我带回屋里拿水煮来吃。”
那人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真娇气!”
说着又喊他,“你赶紧吃完,下午跟着我去海边捡贝壳,今年海神爷爷要的贡品那么多,光靠你男人出海打鱼,还要养你这个什么也不会干、只会吃白饭的闲人,你们两可怎么能凑得够?!”
“凑不够贡品,惹了海神爷爷发怒,你想害我们全村人给你陪葬么?”
顾砚正想找机会出去看看,闻言爽快的点头,“好,我这就跟你走吧,正好我这会还不饿,这个……牡蛎我先留着,等晚上回来再吃。”
那人惊讶的看着他,“你中邪啦,今儿怎么这么勤快。”
但他愿意活动,那人显然是愿意的。
又催他,“你快去拎篮子呀,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顾砚将牡蛎放下,拎了篮子跟他出门。
捡贝壳的地方并不远,顺着贝壳泥房聚集的村落出来,就是片金黄柔软的沙滩,随着蓝白浪花此起彼伏的拍打过来,有许多小鱼跟贝壳都被带到沙滩上来。顾砚往海水里走了两步,瞧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水里映出了张陌生黝黑的脸,验证了他心里的猜测,他如今不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你干什么呢?!别想着偷懒。”
带他过来的人厉声呵斥道,就差怒气冲冲的过来摁着他干活儿了,“赶紧过来捡贝壳!今天不把拎过来的竹篮捡满不准回去,大家都在为海神爷爷的生辰凑贡品,你要是再不愿意跟着出来干活儿,我就告诉村长让他把你撵出村子去!”
顾砚拎着竹篮过去。
那人垮着肤色黝黑的脸,亲自弯腰捡起个沉甸甸、双壳紧闭的海蚌拿给顾砚打样,“都必须要是这种刚被冲上岸、里面有肉的,要是被我发现你敢捡晒死了的空蚌壳充数,我还得告诉村长把你撵出村子去,你就跟我等着瞧吧你!”
顾砚看了眼那海蚌,点点头,“好。”
说完就弯腰在沙滩上搜寻着目标,很快便找到个巴掌大小,银白纹路里浸着水的海蚌。沉甸甸的,应该就是那人要求他捡的活蚌,顾砚将起扔到竹篮里,又继续去铺满各种颜色的贝壳、海螺和螃蟹的沙滩上寻找活的。
还挺难,这里的人每次都只捡活的走,死的空的贝壳就会越来越多,全留在这片沙滩上,一脚踩下去就能踩到四五个大小不同的贝壳,得摸起来才能感觉出里面有肉没肉,他接连摸了几个都轻飘飘、里头是空的,只能扔到旁边继续再摸其他的。
没捡多会,沙滩上开始热闹起来。
陆续有很多人从贝壳房里出来,朝着他们这边来捡被冲到沙滩的贝壳、螃蟹、海虾等。顾砚趁着弯腰捡贝壳的时候数了数,约有七八十个人,女人居多,有四十多个,剩下的都是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都有。人一多,沙滩上很快就响起各种细碎低声的交谈声,顾砚捡了半日的贝壳,从她们的对话中,大抵弄清楚了村子里的情况。
他所在的小村落叫海霞村,共有两百余人。
除了外出打鱼的男人和壮劳力们,剩下所有能走得动,干得了活儿的人都在这儿捡贝壳了。他们捡来的贝壳、海虾等不光自己吃,还得当贡品送去给庇佑他们的“海神爷爷”过生辰,这位海神爷爷胃口大的很,一口就要吞掉数千斤的鱼虾。
还格外挑剔,像贝壳、螃蟹之类带硬壳他是不喜欢的,但海霞村的人打鱼除了自己吃、卖了换各种工具生活用品外所剩很少,根本凑不够海神爷爷要的那么多鱼虾。因此留在村里的女人和孩子们,都拎着竹篮来捡贝壳,把外面的壳撬掉也能算是肉,除了供自己家里人吃,还能有点剩余当做贡品。
他现在叫海华,是村里出名的懒人。
整日里什么都不愿意干,吃了睡睡醒就玩,全靠他……海华男人养着,眼看海神爷爷生辰在即,村里给海神爷爷的贡品还差好大一段,他这个好吃懒做的早已犯了众怒,就连六岁小孩在经过他时,都会冲他翻个白眼、吐口水,简直遭人嫌弃得不行。
见他老老实实捡了大半日贝壳,还引来几句不轻不重的议论,“海华今儿是怎么了,突然转了性子愿意干活儿啦?”
“他敢不干活?!现在都什么时候啦,他敢不干活儿我就告诉村长,让村长把他撵出村子去!”
“是得让他做活儿才行,哎,为了献给海神爷爷的贡品,我们家五岁的海岩都被我拖出来捡海虾了。”
“真希望捕鱼队的人能抓到大鱼。”
她们捡的这些,都是毛毛雨。
勉强能够让她们跟男人们填饱肚子,真正给海神爷爷的贡品,还得看男人们抓回来多少鱼。众人议论着,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从满地死空贝壳里挑选捡出活的,扔进竹篮,直到日暮西垂、才各自揉着酸疼不已的腰,拎着竹篮、背着框往回走。
顾砚刚拎起竹篮,突然听见她们在欢呼。
“是捕鱼队的船!”
“男人们回来哩!”
“走,去看看有多少收获。”
顾砚回头望去,只见映着落日余晖的碧蓝海面,挂着白帆的小帆船成群结队的出现,缓缓地朝着沙滩这边靠拢过来。
像在碧波荡漾中开出了朵形状怪异的白花。
最早跑向扑鱼队的女人已经到了。
也只听她突然尖叫一声,兴奋无比转过头来,朝着他们的方向大声吼,“有大鱼!有大鱼!海华他男人捕到了条大鱼,有这么€€€€大!”她兴奋的张开双手,在空中尽可能的划出最大弧度。
沙滩上的女人和小孩都跟着尖叫起来,满是对捕鱼队捕到大鱼、她们终于不用将所有的收获都送去当贡品,自己带着孩子们饿肚子的兴奋之情!
很快,捕鱼队陆续靠岸。
收获满满,每艘小帆船的船舱里都堆着许多鱼肉,有自己打的小鱼小虾。还有那条被他们分成了好多块、用能够掩盖血腥味的海草海泥覆盖着,分开带回来的那条大鱼。顾砚见他们抱下来四十多块覆盖着海草,足有七、八十斤的新鲜肉块来,暗道看来这条鱼确实是够大的。
这么多肉只是一天的收获,而海霞村的人还整天担心吃不饱。
那个所谓的海神爷爷,胃口究竟是有多大。
正想着,有人大步走到他跟前来。
顾砚抬头。
对面的人比他略高出半个脑袋,跟周围渔民相同的肤色黝黑、身形却异常高大,看着就极为孔武有力。
两人对视了片刻,顾砚低声道,“幽篁。”
对面笑了声,“雪梨香。”
那个所谓的“海华男人”,果然是楚月凝。
挺好,不用他费心去找人了。
对完暗号,那人又回头去跟着搬鱼肉。
他们会将捕好的鱼清洗干净,搁在村口等着海神爷爷的使者过来搬走,跟附近几个村子的贡品统一储存避免腐烂,等到海神爷爷生辰那日,再运送到有海神爷爷指定的地方、倒进海里。
若是贡品足够,海神爷爷就会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出海平安,若是哪个村子的贡品出了差错,海神爷爷就会震怒,掀起滔天巨浪将村子淹没,再将那些敢糊弄他的人都卷进海里吞掉。
这附近原来有十多个村子,这些年被海神爷爷吞得只剩八个了,偏偏虽然村子越来越少、海神爷爷胃口却一如既往的大,分摊到他们村的贡品数量每年都在变多。
也不知道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
日头隐没至海面下。
六个头顶着由巨虾壳制成的鲜红帽子,拎着狼牙棒的海神使者推着车过来收贡品,为首那个见他们准备好的鱼肉摆满了沙滩,满意的点头,让手下去称有多重,自己拿出纸笔写写画画,“海霞村今年已经交了九千六百斤的鱼虾,还剩下四百斤没交,是周边八个村里差最少的了,既然这样……”
红虾头使者将纸笔揣好,拿眼睛扫了他们圈,“本使者就再交给你们个任务,海神爷爷今年生辰,想要件染成大红色、绣福禄寿喜的衣裳,就由你们海霞村来做吧,记得千万做的精致些,不然海神爷爷可是会不喜欢的!”
“可是镇上卖的大红色布料。价格实在是太贵了,我们整日捕鱼也仅够糊口的,根本买不起大红色的布料,何况我们村子里也没有人会绣花……”
那个将顾砚带出房屋的女人迟疑道。
红虾头朝她走过去,“是吗?”
“是。”女人低眉顺首的回答道。
却不料红虾头猛地将手中狼牙棒砸向她,猝不及防之下,她甚至都来不及做出来躲避动作,就被那根木头上镶嵌的尖锐贝壳片划破喉咙,鲜血迸裂而出,溅出去老远,女人捂着血流不止的喉咙,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喘息声像个漏气的风箱,“嗬、嗬、嗬。”
很快便站立不稳,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
周围的尖叫声这才响成一片。
年龄小的孩子更是直接被吓得哭出声来。
“吵吵什么!吵吵什么?!”
红虾头极为不耐烦,挥舞着手里的狼牙棒威吓众人,“是海神爷爷保佑你们,才能风调雨顺、才能每次出海都能回来!你们竟敢不对海神爷爷心存感激,让你们村再替海神爷爷做件衣裳,乃是本使者看得起你们,再敢€€嗦,把你们全拉去当贡品。”
周围渔民皆被吓到了,战战兢兢的不敢动弹。
突然有人越众而出,朝那个红虾头拱了拱手,“海华会做衣裳,只是村里人不知道而已,使者请放心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们,保证将海神爷爷的衣裳做得漂漂亮亮的、天下无双,只是不知道海神爷爷身高多少、肩宽几何,若是海神爷爷不嫌弃的话,让海华同使者回去替海神爷爷量身?”
那人看了眼顾砚。
顾砚自人群中走出来,“我愿意去替海神爷爷量体裁衣。”
“哼,你等凡人,怎配窥见海神爷爷真容?!海神爷爷千般变化,万种神通,形容自然是能够随意变化的。”红虾头表情不屑的在人群中转了圈,指了人群中最高大的楚月凝,“你就按照你男人的身形来做,记得要做精细一点,若是到时候海神爷爷不满意……哼,你们就等着吧!”
说完,挥挥手让其他人推着海霞村的鱼虾,得意洋洋的走了。
他们一走,海霞村瞬间乱成一团。
海滩上的人急慌慌的、七手八脚围到那个被割喉的女人周围,哭着喊她的名字,“海葵、海葵!”
“娘,娘你醒醒呀,娘!”
“呜呜呜,孩子他娘……”
却是不论如何也喊不动了。
那个叫海葵的女人早就因为流了满地的血,腿脚也彻底地停止了抽搐,双眼圆瞪的死在了沙滩上。
刚刚还弥漫着喜悦沙滩只剩下了各种哭泣声。
一片嘈杂中,一个杵着拐杖的老汉朝他们走过来,花白的眉毛皱得死紧,“海龙啊,你刚刚答应那使者要给海神爷爷做衣裳,就算海华有量体裁衣的本事,那做衣裳的布料针线钱从哪里来呢?村子里实在是凑不出这么些银钱来呀。”
楚月凝叹了口气,“总不能不答应,你也看到了,刚刚那个使者有多凶,谁敢反抗他就杀谁,答应下来还能想办法,不答应他就一直杀人怎么办?”
说着看了眼躺在那、死不瞑目的海葵。
老汉不说话了,颤颤巍巍的低头抹眼泪,老泪纵横,看着格外可怜。
楚月凝拽了他一把,“我们先回去。”
顾砚点头,拎着装满贝壳的竹篮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