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虽是利用亡者旧事,但那和尚作画的目的便是为了向世人诉冤鉴情,想必两人若是泉下知道能给黎慎韫添堵,亦会快慰。
应翩翩缓步走到香炉前,上了三炷香,闭目微默片刻,袅袅檀香萦绕中,他的眉梢眼角却依旧带着度化不去的深沉与野心。
应翩翩静静地站在香案前,闻着那股檀香味,半晌未动,过了也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打算离开时,身后的门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然后被缓缓推开了。
应翩翩身体一僵,睁开眼睛。
他身处应府的佛堂中,面前的佛像金身辉煌耀眼,上面映出一道正在缓缓靠近的人影,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后。
应翩翩一怔之后,心里又猛然一酸,一时竟觉得无法回头。
应定斌在他身后抬起手,像是对小孩子那样,拍了拍应翩翩的头顶。
片刻之后,应翩翩的肩膀松弛下来。
刚才见面的时机太仓促,兵荒马乱的还觉不出什么来,此时父子两人终于有时间独处,他只觉得胸口处堵着的一口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倾泻口,哗啦一下满溢而出,洪水滔天。
他转过身去,低声道:“爹。”然后张开手臂,上前将应定斌抱住。
男孩子和父亲之间总是没有太多好说的,应翩翩自从长大之后,跟应定斌就很少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应定斌抱着他,竟然一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呐呐地说:“好了,好了……乖……”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放软了声音,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哄他开心。
“这不是回家了吗?别难过,回家就好。”
“那些人欺负你,让你受委屈了,爹一定想办法,为你出了这口气,好不好?”
应定斌的声音有些喑哑,忽然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按在应翩翩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皮肉摸到根根分明的骨头,心里想,这么一个大小伙子,竟然这样瘦。
应定斌一时竟不明白,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能放心就把儿子一个人扔到别人家去,那么久都不闻不问?
记得应翩翩刚被领回家来的时候,是跟着西域边关那些逃难的饥民们一块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那么多难民的尸体堆在路边,他一点点从里面爬出来,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他娘在路上就已经死了,他浑身脏兮兮的,五岁的孩子,瘦的跟只小猫一样,夜里还时常做噩梦被惊醒,醒过来怕吵到别人,也乖乖的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屋顶。
应定斌当时还不知道应翩翩的身份,也没有自己的府邸。
他住在宫中,原本不方便养这么一个孩子,说好了要送给另一位老友的,可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没舍得。
应定斌带着应翩翩,每晚将这孩子揽进怀里睡觉,亲手喂他吃饭,每口饭进嘴之前,自己都要先试试冷热。
就这样一点点把他的身子调理好,从那副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样子养到这么大,就算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也是他的全部心血和寄托。
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之前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操控了一样,理所当然地觉得应翩翩就应该住在镇北侯府,傅英就会照顾好他,自己理应主动请命来到军中……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应翩翩送来的那封信,好像一下子将他从迷梦中惊醒。
好在他现在终究回来了,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虽然瘦了一些,看起来也不如原先活泼,但还活的好好的,一点点养着,总能好起来。
第27章 抬身便恐融
应定斌抚着应翩翩的头, 极温和地说:“爹这回不走了,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爹都给你弄来, 你想出去走走,爹就陪你去……以后咱们就住在自己家里,谁欺负你,爹都能给你撑腰, 好不好?”
对于应厂公来说, 这样费尽心力的哄人, 恐怕比在朝堂上跟那些大臣们周旋还要为难, 应定斌十分生疏,不免说的有些磕绊。
应翩翩终究还是不由失笑, 说道:“谁能欺负的了我?您没听这京城里,人人都说你儿子嚣张跋扈呢。刚才恐怕还把五皇子也给惹了。”
应定斌不以为意地说:“惹了便惹了罢。原本就非同一派系, 黎慎韫喜怒无常,性格阴鸷,就算是向他亲近示好, 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左右他虽然颇得圣宠, 但往后的日子,终究还是得走着瞧呢。”
他不愧历经三朝还能屹立不倒, 眼光颇为毒辣, 这一说, 还当真就把往后的事情给说中了。
应定斌又道:“爹能看出来,你长大了, 也有自己的打算和筹谋, 年轻人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去做, 若需要爹帮忙, 就只管回来说……爹爹还能撑上不少年。那些个兔崽子想逞威风,哼,还是嫩了点。”
“等什么时候你累了,不想争了,咱爷俩便去江南置一处宅院,也过过那寻常百姓的日子,每日游山玩水,岂不同样舒心畅快?”
应翩翩一声也没吭,静静听着应定斌说话。
就算他在别人的心目中再怎么阴险狡诈,心计百出,到了他的反派老爹这里,也是最好的,最珍贵的。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独特而仅属于自己的珍视,应翩翩让自己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稍稍放松,享受了一会。
可听到应定斌的最后几句话,他心中一震,便如听到一记天外警钟在耳畔敲响,驱散了满心的温软与懈怠。
游山玩水,寻常人家,那样安逸的生活确实无比诱人,可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早已失去了选择这种人生的权利。
应翩翩放开了应定斌,笑了笑,说道:“好。有爹撑腰,我自然横行无忌。”
见他笑了,应定斌总算舒了口气,不知怎的,心中又觉隐隐不安,仿佛总还是欠点事没有说开似的。
他道:“快去吃饭吧。管家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都是你爱吃的,若是过了饭点,仔细晚上积了食休息不好。”
应翩翩笑着点头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忽又听应定斌叫他。
他带着几分疑问回过头来,只见应定斌顿了顿,又说:“阿€€,其实我最早一直想养个女孩。”
应翩翩一怔。
应定斌道:“我那时候想着呀,若日后年老,能有个小女承欢膝下,伶俐可爱,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吗?而且要养的话,还得岁数小,两三岁不记事最好,以后便只认我这个爹。”
“至于那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想法,百年之后谁在乎世上有没有姓应的?这我倒是很想得开,闺女总比小子听话懂事。”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你那天从道边爬出来,攥住了我的袍子一角,大眼睛,尖下颏,长的那样漂亮,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结果带回来之后洗了个澡,才发现是个男孩子。”
他起身,缓步走到应翩翩身边,抓住儿子的手拍了拍:“你跟我想要的孩子完全不一样。但是自从爹身边有了你,我就觉得男孩子也很好,大几岁也没什么。”
“你能考中状元,是爹的骄傲,就愿意当个纨绔子弟,只要每天过的舒坦,我看着也一样高兴……哪有当爹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应翩翩握紧应定斌的手,脸上神色变幻,终究笑了起来。
他耸耸肩,笑道:“爹,你要是说真的,那可得说话算话。如果我又喜欢傅寒青了,回去找他,你还打断我腿不?”
这还是上回两人争执起来,应定斌气头上说的话,此时听到应翩翩再提起,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打!”
父子两人都笑了起来。
*
应家这边是难得的其乐融融,相比之下,另一头也是父子相见,气氛却没有那么融洽了。
池簌和安国公在雅间里面面相对而坐,池簌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隔着树荫花影,漠然看着窗外街头人来人往,克制地一口口饮着。
反倒是安国公打量着对面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见对方气度沉凝,渊峙如岳,一时竟有种仿佛矮了一头的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算,池簌开口打破了沉默:“国公约我来此相见,不知所为何事?”
他语气清淡,并无太多疑问之意,像是也没太多兴趣想要知道。
安国公呐呐地说道:“没什么,我就是今天遇上了,看看你。也有几年不见了……”
两人都在京城,连韩耀都能找到韩小山,将他往死里打一顿送到应翩翩那里去,安国公若是真的有心,又怎么会连见自己的儿子一面都做不到呢?
他分明是以前畏惧悍妻和岳家,不敢顾及其他女人和孩子的死活,生而不养,这些年岁数逐渐大了,又做起子孙满堂的梦来。
今天看傅家吃了瘪,胆子也壮了,这才来和池簌见一面,假惺惺地做好人。
池簌道:“哦?安国公有心了。”
安国公想说“应该的”,刚要开口,突然觉得不对劲,明明他才是爹,为什么要在这小子面前拘谨怯懦,倒好像对方是什么他需要巴结讨好的人物一样?
他醒过神来,不禁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到底还是韩家的人,现在总住在督主府,成什么样子?我给你一些银钱,你置办个宅子,搬出来吧。”
“是韩耀将我打成重伤,送给应€€的。”
池簌闲闲道:“应公子为我请医问药,给我栖身之所,与所有恩,我现在是他的妾侍,离不开他。”
韩耀受了他母亲的影响,一向不听自己这个父亲的管教,更是把他庶出的子女当成奴仆牲畜一般随意打杀,以至于他如今一把年纪,竟然膝下空空,只有这么一名没出息的嫡子,几乎被整个京城当成笑柄。
安国公一时语塞,也有几分愧疚和恼怒,问道:“你……那你现在伤好了么?”
池簌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一笑:“看来你还是没变,无论十二年前的冬日,还是十二年后的如今,都依旧怯懦无耻、虚伪自私,让人看着就觉得恶心。”
他声音淡如流水,所过之处却丝缕成冰,带着无比的森寒之意。
池簌突然口出恶言,安国公原本应该勃然大怒,但听见对方后面的话,他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煞白,竟然腾地站起身来,一连退后几步,失态地指着池簌:“你、你在说什么?你不是韩小山,你到底是谁?!”
池簌冷冷看着他,指间把弄着酒杯,不无嘲弄地说:“父亲,你怎么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分不清楚呢?不过没关系,不论是被你妻子扔在雪地里的韩€€,还是被你儿子痛殴之后送人的韩小山,与你安国公府之间,都同样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他唇角冷锋一现,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浑身上下的澹澹杀意已尽数敛入深不见底的眸中。
池簌微笑着看定安国公,一字一句道:“儿子这次回来,便是要一尽孝道,争取为你早日送终。”
安国公浑身如筛糠般抖动着,几乎无法站起身来,他看着面前这个温文尔雅,风华俊秀的年轻人,眼前猛然浮现出一张稚嫩的面庞。
那是他的长子,他最钟爱的女人所生,本该早已经被安国公夫人以偷盗的罪名毒打一顿,扔进了雪地里,活生生冻死了,成为他心头最大的隐痛。
可是,可是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在此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到底是人是鬼?!
池簌面无表情地看着安国公,轻蔑的就像在阴沟里觅食的老鼠。
四下寂静了几息,他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看。”池簌用一种遗憾的口吻说道,“你还真是个只会给人惹麻烦的扫把星。”
安国公一怔,却在这个瞬间,周围的杀机倏然而动!
左侧的窗户和正前方的屏风应声而碎,两股劲风向着池簌袭来。与此同时,他的脚下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数道黑索,牢牢缚住池簌的脚腕,令他动弹不得。
这三下只在顷刻之间,却又配合的严丝合缝,若是换了一般人在此,只怕立时便要毙命于当场。
可惜,坐在这里的人是池簌。
在安国公恐惧的惊呼声中,池簌手持杯,头未低,双足一震,内力已将几道铁索生生震断!
随即,他身形已动,整个人飞掠而起,速度之快,如轻烟,如薄雾,转瞬已在原地消失无踪,只留下一泓如水的刀光,飒然乍亮。
刷刷刷刷刷€€€€顷刻之间,池簌竟然已经连出了五刀,分别袭向房间中的不同方位。
当他的双足落地之时,已有五人分别受创跌出,身上各一道刀伤,倒在地下不停抽搐。
池簌的衣袖一振,方才的短刀袖不沾血,已经被收回了袖中,便半分杀意。
他负手回身,轻描淡写地说道:“未展雄风已然事败,这出戏唱的不好,散场吧。”
安国公少年时遭遇先帝夺位之乱,娶妻后时时遭夫人武力威逼,这一生最恨最怕的就是打打杀杀,刀剑相向,此时脸色都已经变了。
他也是见过世面的,能够看出来,虽然池簌应付的轻松,但这几个人身法诡谲,配合无间,绝对不是普通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