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慎韫本来以为应翩翩会牙尖嘴利地顶撞自己,孰料对方却好像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样一幅又不耐烦又不走心的样子更加叫人不快。
黎慎韫目光一沉,忽地抬手,要去捏应翩翩的下巴,迫使他面对自己。
应翩翩本来就烦他,见状眉头皱起,抬手就是一鞭子,鞭梢“啪”地一声抽在了黎慎韫的手背上。
旁边的黎慎礼和那几名侍卫都看傻了。
黎慎韫怒极反笑:“好啊,还动上手了!谁给你的胆子?”
眼看气氛愈发剑拔弩张,黎慎韫本来就心里有气,更像是不愿善罢的样子,却忽然有一道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公子,该回去用晚膳了。”
应翩翩听到这个声音便一转头,只见池簌一袭广袖青衫,立在草原上的朔风中笑看着自己。
应翩翩道:“你怎么来了?”
池簌微微一笑,唇畔温柔的弧度似荡过湖面的春波:“我见你一直没回去,怕是在这草原上迷了路,便出来找一找。”
他没有骑马,明明站的比在场的几个人都低,但长身而立在那里的祥子,却不像被任何人所俯视。
池簌目光只望在应翩翩身上,两位皇子就在旁边,他却眼角都未一瞥。
黎慎韫和黎慎礼都是见惯了各种异士的,看到此人,一时间心头难免都有些异样。
但随即,黎慎礼看了看黎慎韫的脸色,冷笑了一声,对着池簌说道:“没想到应府的一位侍妾都如此倨傲,见了我和五哥都不知道行礼吗?”
池簌并不解释,只是朝着两人身后看了看,语气平和道:“二位殿下,小心后面。”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抬手牵住了应翩翩那匹马的缰绳,没见如何运气发力,生生将马儿拽的向前走出数步。
紧接着,“喀喀”几声巨响,黎慎韫和黎慎礼身后那棵大树上的一根粗壮树枝竟不知因何折断,掉落下来。
“殿下小心!”
“危险,快退!”
两人因为池簌的提醒,有了一些准备,再加上旁边的侍卫及时保护,倒是没有被砸到,但也是一阵人仰马翻,颇为狼狈。
池簌刚才那句提醒,简直更像个诅咒似的,弄得旁边保护皇子的侍卫们都是胆战心惊的。
应公子本来就够难对付的了,不光脾气差,说话刻薄,身份还不低,两位殿下要责罚他,皇上和应公那边交代不过去,要叱骂又骂不过,现在居然连他的侍妾都透着一股子邪门。
对着这等人,委实还是适合敬而远之。
几个人都劝说黎慎韫和黎慎礼赶紧回去。
皇上那边还在等着,经过刚才的事,两人回去之后也得稍加整理仪容,确实必须走了。
黎慎韫看着应翩翩,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你很讨厌我,是吗?”
应翩翩道:“不,我抽殿下一鞭子,是因为喜欢殿下。我这个人有点怪癖,喜欢谁就爱折腾谁,叫谁疼。殿下,请您多包容。”
他那黑漆漆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戏谑也像是嘲讽。
黎慎韫愣了愣,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应翩翩在讽刺他,应翩翩居然看不起他,这简直太有趣了。
一个败军之将的儿子,一个宦官养大的贱种,竟然有这样骄傲不驯的性格,唯有这种人才能给人带来极致的驾驭快感。
他很想看看,应翩翩是不是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保持住这一点。
黎慎韫深深看了应翩翩一眼,打马道:“走!”
一行人匆匆离开。
应翩翩这才从马背上跳下来,看看地上的树枝,又看看池簌:“你搞的鬼?”
“嗯……”
池簌眼望树梢。好像很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应该是,遭天谴了吧。”
方才应翩翩跟他离的很近,分明听见一个极细微的破空声从池簌的袖间传出来。
一段日子的相处,他也知道这家伙看上去温良如玉,实际上心里的坏水不比谁少,当下哼笑一声,表示不信。
池簌也没再解释,忽然踏上一步,冲着应翩翩伸出手。
应翩翩下意识地仰头躲避,池簌又已经把手收回去了,摊开的掌心中,是一朵青色的小花。
他笑着说:“看你,头上都开花了。”
池簌随手将花抛在风里,同时也不着痕迹地将眸底几乎满溢的温柔敛去,牵起应翩翩的马,随意道:“好了,咱们回去吧。”
长风贴着草面平平地掠过耳畔,呜咽作响,更显得四下空寂,对方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却挽马而笑,邀请自己作个归人。
不知怎地,应翩翩心里也觉得高兴起来,笑着说道:“好,回去。”
*
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被侍卫悄悄禀告给了傅淑妃。
“真是不知礼数的混账,果然是阉奴养出来的下贱坯子!”
一只纤细而美丽的手重重拍在桌上,指甲上的蔻丹红的刺目。
勃然大怒的并不是五皇子的母亲傅淑妃,而是她的妹妹安国公夫人。
这一次的行猎,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都伴驾前来,但平日里最是好事的韩耀却因为腿伤,只能含恨留在府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韩耀自己不敢声张,但他这腿是因触怒黎慎韫被打断的事情终究还是传了出去,惹得背后不少人耻笑。
安国公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竟然吃了这么大的亏,简直又是心疼又是气恨,对于黎慎韫的狠心,自然也是有几分怨怪的。
但此时,她并没有在自己的姐姐面前表露出这种情绪。
安国公夫人虽然强势,但却并非没有头脑,她不可能因为外人的挑拨就跟自己的宠妃姐姐和皇子外甥发生冲突,满腔不快都算在了应翩翩头上。
傅淑妃慢慢地说:“你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难道还是头一回知道他的为人吗?那应€€原本就疯疯癫癫,言笑无忌,偏生寒青还一心喜欢他,原先咱们也不是没有劝说过,如今闹到这种地步,也不算意外之事。”
安国公夫人有些烦躁地说:“寒青年纪轻,一时为情所困也是难免的。最可气的就是二哥,应钧都死了,他还惦记着那点兄弟情义,对别人的儿子百般心疼,亲外甥确实严苛的要命,真真气煞我了!”
傅淑妃道:“此事安国公怎么说?”
安国公夫人不屑道:“提起那个怕事的废物我就生气!沾花惹草的时候他倒是一身的本事,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心疼,哼,原本我也用不着他。”
傅淑妃摇了摇头,其实她对自己这个沉不住气的小妹是有几分瞧不上的。
安国公夫人嫁给安国公这么多年,表面上看起来说一不二,比起那些唯唯诺诺的夫人们不知道要活的痛快多少,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有傅家给她撑腰,这才能如此硬气罢了。
安国公不是真心爱重她,对这个正妻畏如蛇蝎,她自己落得个跋扈善妒,苛待妾侍庶子的名声,满京城的人提起来都要摇头撇嘴,连带把外甥都教的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算来算去,最后她就霸占了这么一个男人,里子上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捞着。
可那男人有什么用处?一点实惠的好处都没带来,栓在身边还不如一条看门狗。
所以之前虽然知道黎慎韫打断了韩耀的腿,傅淑妃也没怎么责怪儿子。
在她看来,黎慎韫是要成就大业的,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她不会进行干预。身处后宫之中,便做好后妃之事即可。
直到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
安国公夫人发了一会脾气,见到姐姐不搭理自己,忍不住说道:“大姐,您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啊?应定斌那个阉人心狠手辣,确实不好激惹,现在皇上又看重应€€,连想对他敲打训斥都不成,可难道我们便如此忍气吞声吗?”
她言语中也忍不住带了三分讥讽:“皇上夸姐姐您贤惠端淑,连五殿下被人家用马鞭子抽了您都不恼,可想想阿耀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傅淑妃轻飘飘地说:“你急什么?我又没说此事就这么算了。狩猎这样危险,又有乱箭,又有猛兽,应€€不能活着回到京城,是他运气不好,应厂公就算是再伤心愤怒,也须怪不得旁人吧?”
安国公夫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由道:“大姐,您说什么?您、您要杀了他?”
也不怪她反应不过来,刚才看傅淑妃那幅平和安宁的态度,任谁也想不到她一开口,就是想要了人的命。
安国公夫人本来打算弄出点意外来报复应翩翩。让他起码要和自己的儿子一样断了两条腿,最好再落下个残疾,更深的却不敢琢磨了。
毕竟对方不是她府上那些可以搓圆捏扁的庶子庶女。
她不禁犹豫道:“这……”
傅淑妃淡淡说:“做事,要么不做,那么做绝,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她说着,轻轻击掌,紧接着帐篷的帘子掀起来,几个人走进来,或悬长剑,或缠软鞭,颇有粗豪之态,都是一副江湖人士的打扮。
安国公夫人认得,他们的袍子一角处都带有飞鸟浴火的绣纹,正是七合教的人。
“明日狩猎正式开始,应€€作为皇上的近身随侍,一定会参加,但我不想看见他活着离开猎场了。”
傅淑妃面容秀美,语调也轻轻柔柔的,可说出的话却像是淬了毒的利刃:
“各位,咱们之间的合作,我们已经充分展示了诚心,给予你们厚待,但你们也应该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才行。上一回刺杀安国公的一名庶子,你们没有办到,这次应该不会再失手了吧?”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名男子说道:“淑妃娘娘,上一回是行动出了差错,我们派出去的那几个人恰好碰见了教中的死敌,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已经被半路截杀了,这才会让那小子跑掉。这回我们会把上次的账还了,这两个人的头颅明日全部奉上。”
傅淑妃道:“韩小山暂且放过,大事要紧,一个私生子而已,不值得分心。现在的重点是应€€,明天,他是被山间野兽撕咬而死也好,或是被猎场上的流箭误伤毙命也好,全看你们如何做。事成之后,本宫自有厚礼相赠。”
安国公夫人上一次借着皇子外甥的名头,悄悄跟七合教做交易,让他们杀了池簌,原本以为没有人知道,不料竟被淑妃当面点破,一时有些讪讪的,好在淑妃并没有追究的意思。
等到七合教那些人出去之后,她忍不住道:“大姐,您为何就突然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除去应€€呢?”
傅淑妃唇角露出一抹凉薄的冷笑:“因为我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平日里韫儿做事,我是一定不会干涉的,他负责前朝,我就守好后宫。他办事一向利落果决,也用不着我多操心。可是这个应€€……”
她哼了一声:“韫儿在他身上有点太过费心了!上次他明显是被应€€算计了一场,这倒也是小事,哪里栽了跟头,就从哪里把这笔账算回来便是。可他却在那里做一些无谓的纠缠!”
“我不管他是想让应€€折服,把这人收回已用,还是动了什么别的心思,全都是不智之举,这样的人最不好控制,只有彻底铲除,才能永绝后患。”
*
第二天,狩猎正式开始。
随着皇上挽弓开箭,树林中也响起了无数箭破长空的嘶鸣,周围的禽鸟野兽在卫兵们的驱逐之下四散奔逃,司礼官的唱颂声结束后,场面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
皇上将使用过的金弓放在面前的托盘当中,朗声道:“听说这片草原上有一头十分凶猛的白额棕熊,甚至经常去附近的农家骚扰百姓,屡屡伤人,谁若是能猎到它,朕就将这柄震天弓赏赐给那个人!”
彩头不重要,但其中代表的意义却是非凡,随行而来的皇子大臣们纷纷纵马,向着猎物追逐而去。
相比之下,应翩翩却显得漠然许多,催马避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打量周围的地形。
“阿€€哥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应翩翩闻声回过头去,只见朝自己纵马而来的是皇上唯一的嫡女,渭阳公主黎绶。
当今皇后名下一共有两个孩子,太子是过继过去的,真正的亲生女儿只有渭阳公主一个,自然是千娇百宠,尊贵无比。
这一次的围猎,她不耐烦坐在看台上瞧热闹,便自己也换了骑装跑下来了。
黎绶和应翩翩只差一岁。她小时候皇后身体有恙,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因此跟应翩翩自幼熟识。
前几年京城中也常有人悄悄议论,言道若非应翩翩的身份不合适,这个嫡驸马恐怕非他莫属,直到后来他越病越重,这话才逐渐没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