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蕴华心绪凌乱,惶然抬首,面前的男子眉似远山,眼如桃花,神色间自有从容帷幄之态,这个世间的光彩仿佛都格外偏爱于他,薄纱似的暖阳在他身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华,令人心生恍惚仰望之感。
他看起来那么遥远,在这世间,明明跟自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
可丈夫殴打她,家人厌弃她,世人冷眼观她,她仿佛是这世上孤独的异类,唯独应翩翩望过来的眼神中,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近乎温柔的了然。
吴蕴华刚才那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突然就泄了,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活下去。
她不禁喃喃地说:“我……我说的话,还有人信吗?”
应翩翩道:“我信。你今日虽然犯下杀夫之罪,但其情可悯,又是受到他人挑唆蒙蔽,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若是检举有功,理应酌情减刑。你€€€€还想活下去吗?”
“是,我……我想活,我想活!”
太子妃不禁怒道:“应€€,你以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这怎么成?我弟弟不能白死!”
应翩翩道:“所以就更不能漏失真凶了。”
太子妃一时语塞。
应翩翩向着皇上行礼道:“陛下,根据我朝律例,殴伤妻者,处板五十,受耐、髡之刑。周世子殴打妻子在先,吴氏加以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她有孕在身,若是能够指认另一位凶手,是否可以酌情减免刑罚?”
他说的耐刑便是剃去胡须,髡刑就是剃光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刑罚在当时极具有侮辱性,再加上还要挨板子,可见殴妻的罪责着实不轻。
太子妃还是有些不甘心,愤然正欲开口,听到应翩翩说了句“有孕在身”,不由一震,忙问道:“你此话当真?”
应翩翩道:“刚才娘娘激愤之下冲到她面前,意欲掌掴,她护住了腹部。”
太子妃自己也是当了母亲的人,闻言浑身一震,不说话了。
皇上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你若是能保证她说的是实话,朕可以饶她不死,流徙江陵。”
应翩翩拱手道:“多谢陛下。”
傅寒青的目光不自觉被他吸引,他几乎淡忘了应翩翩的身上还有这样的一面,热忱、赤诚、温柔,依旧仿佛是初遇时的美好。
听到皇上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唇边泛起笑意,顿时,仿佛整个世界的污浊都被这纯然的一笑涤净了。
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应翩翩很少这样笑。
然后,傅寒青便看见吴蕴华绷紧的肩膀猛然垮了下去,一时间似乎想要嚎啕大哭,但她努力忍住哽咽,用袖子抹了把脸,说道:“那个人,就是宣平侯府的傅寒弋!”
傅寒青的心神总算从应翩翩身上收了回来,不禁愕然。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几乎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瞬间,傅寒青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怪异之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颠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向着傅寒弋那边望去,却发现人竟然不见了。
原来是傅寒弋看事态不对,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吴蕴华那里,竟然试图悄悄溜走。
可是圣驾在此,周围重重重兵把守,他就算插翅也难飞,皇上一声令下,傅寒弋很快就被从一间放置杂物的帐篷中揪了出来,押到了皇上面前。
他这时面如土色,一反先前挤兑应翩翩,揶揄傅寒青时的志得意满之态,整个人发着抖走到皇上面前,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我,我是冤枉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抓我做什么?”
傅寒弋语无伦次地说道:“吴蕴华她自己把她的丈夫杀害了,当然要指认别人当替罪羊。她方才指认应€€不成,才会又攀扯上我……一个杀夫的女子,她的一面之词,你们怎么可以相信呢?”
他这一开口,池簌立刻听出不对,问道:“你为何知道吴氏的闺名是吴蕴华?”
女子的名字本来就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称呼,寻常男子就算是听说过她叫什么,也不会像傅寒弋这样情急之时能脱口而出,傅家跟吴家从来没有什么来往,他如此着实令人奇怪。
傅寒弋被他问的语塞,为自己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应翩翩道:“吴小姐,该你说了。”
吴蕴华看了傅寒弋一眼,见对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充满哀求,她冷冷一笑,心中却再无半分情意:
“傅寒弋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为在我出嫁之前,我们便已经在一次庙会上相识了,并且互生情愫,订下终身之约。他本来说过了年就要到我家府上提亲,但又不知为何,一再推脱,直到陛下为我赐婚,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了来往。”
“直到这次来到草原上参加狩猎,前日我们无意中遇见,他发现了我手臂上的伤痕,痛苦自责,提出要带我私奔……”
太子妃愤愤地说:“这样的话你也相信?蠢材!”
吴蕴华转过头来,一双哭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娘娘,您会这样说,是因为您命好有福气,您有娘家作为依靠,太子殿下性情温厚,既不偏宠妾侍,更加从不可能对您羞辱打骂,可我走投无路,即便明知道很可能被人家蒙蔽又能如何呢?对我来说,还有更糟的结果吗?”
太子妃想说什么,终究轻哼一声,垂下眼去,把头撇到一边。
吴蕴华道:“我那一天回去都心神不宁,只是琢磨着这件事。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借着大雨的遮掩悄悄过来找我,说是都已经打点好了,随时都可以离开,又给了我那枚扳指,让我把应大人的扳指扔在帐篷里,假装成自己是被他掳走的,这样混淆视听,我们就不会被被人追到了……”
听到吴蕴华这样说,应翩翩才明白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不得不说,这一招比杀人嫁祸还要毒。
吴蕴华自愿离开,傅寒弋不一定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反倒比现在更加难以寻找证据。
到时候人们在吴蕴华的帐篷里发现了应翩翩的扳指,他解释不清又寻不到人,日后将是数不尽的麻烦。
但很显然,这计划半道出了岔子。
吴蕴华道:“我不明白为何定要这样做,便与他争执起来,却没想到,周恺正巧在此时回到帐篷,恰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便冲上去与傅寒弋厮打。傅寒弋怕他叫嚷起来惊动别人,把他按倒之后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嘴,雨天,那帕子本来就是湿的,这样捂了一会,周恺便不动了。”
众人听到此处才恍然大悟,想必那周恺当时没死,是被捂得昏过去了,这才会在后面吴蕴华掐他的时候失去反抗能力。
个中情形,应翩翩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只打量了现场短短一会的功夫,竟然推断的大体不差,实在令人叹服。
果然,据吴蕴华所说,当时两人见周恺一动不动,呼吸心跳仿若全部停止,都以为傅寒弋已经将他捂死了,吓得不知所措。
傅寒弋惊恐之下,怕再被别人撞见,竟然落荒而逃,逃跑之前还叮咛吴蕴华一定要设法将这件事推到应翩翩身上,否则两人性命不保。
“……他当时说,‘你如今已是寡妇了,过了这段风头,就能堂堂正正地改嫁给我,所以此事万不能被别人发现。’他走后,我便用草原上运送羊奶的拖车将周恺拉到了这里,却发现周恺只是一时背过气去,他的呼吸和心跳竟然逐渐开始恢复了,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便做出了这件错事。”
吴蕴华将整件事情讲完后,双膝一软,竟然跪坐在地下,忍不住捂住了脸嚎啕大哭。
草原上的风呜呜回响,似乎也在陪伴着她一起伤心哭泣。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拿一种厌恶鄙夷的目光看着傅寒弋。
虽然他们对于吴蕴华杀夫这件事或同情,或指责,意见不一,但傅寒弋毫无疑问是整件事情当中最卑鄙的人。
他利用一个弱女子的苦难给她希望,循循诱导,又在关键时刻推卸责任,落荒而逃,实在是太过无耻了。
这件事闹出来,连傅家人都觉得面上无光,傅节丝毫不知道儿子竟然背着自己做出这样的勾当,连忙走出人群,向皇上跪倒,口中连连请罪。
皇上冷冷地说:“子不教,父之过,朕看在傅家的功勋,不想连坐于你,你还要给你那名逆子求情吗?”
傅节吓得浑身颤抖,嘴唇嗫嚅着,不敢再说什么。
傅寒青微一犹豫之际,正也想求情,皇上已经冷冷说道:“傅寒弋,目无法纪,行为卑劣,朕若不将你从重处置,难以服众!来人,把他拖下去,枭首示众!在草原上曝尸三日,让其他人都看看这等无耻之徒的下场!”
“陛下,陛下,请您开恩!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请陛下饶了我吧!”
傅寒弋惊骇无比,跪在地上冲皇上连连磕头,又快速向旁边膝行而去,胡乱求救道:“娘娘,淑妃娘娘,梁王殿下!你们怎么不说话啊!咱们是亲戚,你们救救我啊,你们快帮我求情啊!”
傅淑妃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昏过去,黎慎韫的脸色十分难看,从傅寒弋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将他一把甩开,冷声道:“你做出这等错事来,让我们又能如何为你辩解?当真是糊涂!”
如今傅寒弋已经是一枚弃子了,皇上正在气头上,为他求情徒然会连累自身,黎慎韫说完之后,正要吩咐侍卫们将傅寒弋拖下去,却见猛然抬起眼来。
黎慎韫一时觉得他的目光就如同冰锥一般扎在自己的脸上,不禁一怔,紧接着,便听傅寒弋诅咒一般地说道:“我可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
他这几个字说的含糊不清,但因为整个人正跪在黎慎韫的脚下,却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黎慎韫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绝对跟自己的母妃脱不开关系。
她想拿这种拙劣的手段陷害应€€?不自量力,当真是糊涂!
他心念急转之际,旁边的傅淑妃已经落下泪来,跪在皇上面前,哀哀恳求道:“陛下,臣妾不敢求您姑息自己的侄子,可是傅寒弋到底不是真正的凶手,说来说去,周恺并非死在他的手里的呀!沾了人命的流放江陵,没沾人命的却要抵命,这、这、您让臣妾情何以堪?臣妾跟了您这么多年,生了两个皇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求陛下您开一开恩吧!”
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了,但保养得宜,那张当年艳冠后宫的脸依然美丽动人,此时哭的梨花带雨,更加惹人怜爱。
到底也是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人,又听她提到孩子,皇上不免想起了去世的二皇子,心中微痛,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傅寒弋削为白身,流放辽东修葺佛庙去吧。”
应翩翩看着这一幕,面色微冷,淡淡垂下眼眸。
傅淑妃毕竟是主角的姑母,多少也能沾到一些气运,她这样一哀求,皇上连说出来的圣旨都能改口,可见宠遇深厚,多年不变。
但应翩翩可并不会因此认为眼前这位皇上是什么情深义重的人,只不过在淑妃和他的利益权位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他相对于自己的其他女人更加宠爱这个妃子,但这种宠爱,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他知道自己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没再开口。
可应翩翩心里只是略感惋惜,更加懊恼的却是傅寒弋,虽然他免去一死,但辽东是什么鬼地方?修葺庙宇更是相当于最底层的劳工,他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这比死又能好到哪去?!
黎慎韫的目光在傅寒弋面上一转,便知道他不平,于是露出一副又是气恨又是惋惜的神色,低声斥道:
“你这次做了错事,本王原想着定不能饶你,亏得母妃心软,父皇又仁德,你才留下一条命来。还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做什么?来人,把他带下去!”
黎慎韫的反应非常及时,在傅寒弋说出点别的什么话来之前,就让侍卫们将他带走,傅寒弋在侍卫们的拉扯之下,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到了吴蕴华身畔,却猛然顿住脚步。
他用一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对方,以口型恶狠狠地说道:“你€€等€€着€€”
傅家人的相貌都不差,傅寒弋原本也是十分俊美的男子,曾经在少女时期无数次出现在吴蕴华的梦里。
可此时他的面容扭曲,看起来却狰狞如同恶鬼,竟然和每次酒醉后都会殴打妻子的周恺那样相似。
吴蕴华的心里突然一凉,那股想要焚烧一切的恨毒突然又从她的体内奔涌而起。
凭什么,凭什么傅寒弋不用死?他该死,他明明是该死的啊!
以傅家的权势,恐怕他吃的几年苦就会重新回到京城,当他的公子哥,将过往种种全都抹去€€€€可是,做出这一切的他怎么配!
就在傅寒弋说完那句威胁的话之后转身欲走之际,吴蕴华猛然扑上前去,一把将他抱住按到在地,张嘴咬住了他的咽喉!
变起突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两人便纠缠成了一团,傅寒弋大声惨叫,挣扎着拔出腰间的佩刀,举起来捅进了吴蕴华的后心。
紧接着侍卫们也已经纷纷冲上去将两人分开,但吴蕴华已经咬开了傅寒弋的喉管,傅寒弋像是条死鱼一样在地上抽搐,很快便不动了。
吴蕴华侧躺在地上,纵声大笑,傅寒弋那把刀插在她的后心,鲜血汩汩流出,笑声渐悄,她也已经气绝。
四下一片无声,众人的心中都情不自禁升起一阵森寒之意,久久无声。
系统冰冷地提示音响起:【角色吴蕴华与主角阵营解除绑定。】
片刻之后,傅节才猛然扑了上去,抱住傅寒弋的尸体,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他跪在地上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忽然转头,看向傅淑妃!
他虽然不知道傅寒弋他们具体计划到底是什么,但傅寒弋一直在为淑妃办事,如今他会突然这样做,肯定跟这个大姐脱不开关系。
但出了事,承担一切后果的是傅寒弋,他们就这样把自己的儿子舍弃掉了!
傅节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几乎嵌入到了掌心的肉里,他知道现在不能开口,终究还是一个字也没说,但那种仇恨怨愤的神情,已经被傅淑妃看在眼里。
眼睁睁看着亲侄子死在眼前,傅淑妃整个人摇摇欲坠,连稍远一点的安国公夫人都骇的呆了。
她们先前布计谋划,本来以为种种计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必然可以置应翩翩于死地,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他应€€料事如神,仁厚重义,大出风头,好事都是他的,而自己这边却是颜面扫地,损兵折将,不但跟太子妃结下了大大的仇怨,而且还让傅节给怨恨上了!
这叫什么事!
应€€,应€€……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恨是怕,但此人一日不除,她便一天心中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