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临头,孟€€倒不禁笑了。
乱世飘萍,身不由己,虽空有忠心,却无力改变,他这样无权势无背景之人,理所当然会成为两方势力角力的牺牲品,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些人跟他,从来都不在一个世界中,不是早就应该知道了吗?
孟€€索性挺胸抬头,朗声说道:“魏大人,我身在衡安郡,身边所有的人都被你控制,不可能有手段藏匿粮食,你若是执意栽赃,那我也无话可说,反正这罪我是不会认的!”
从之前两人因为枭首令争执的时候,魏光义便知道这个姓孟的也是硬骨头,于是冷笑道:“你认不认管什么?哪个人不是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来人,先把他给我绑起来拖出府去,在百姓们面前示众!”
这时,却有一道人影挡在了孟€€前面。
只听应翩翩轻描淡写地笑道:“孟€€是我的下属,他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授意,谁敢押他?”
孟€€猛然看向他。
魏光义道:“应大人,眼下的乱局总得解决,不抓他,难道还抓你我不成?!”
应翩翩淡淡道:“抓你难道有什么不行吗?朝廷所拨下来的灾粮,岂非正是都在你的手里?”
应翩翩这一语宛若雷霆,忽然在耳畔炸开,魏光义大惊失色,斥道:“你胡说些什么!这种事情也是能空口捏造的?!”
应翩翩冷冷笑了笑,忽地脸色一沉:“魏光义,事到如今,百姓受难,你却还在敷衍搪塞,恬为朝廷命官。”
“此次临行之前,我已看过衡安一带各地方志,贞和十九年秋,衡安大水,岁饥,上诏令度支出官米三十万石,以救百姓荒馑,直至来年春。至元元年夏,洪水破堤,太仓粟十万石出粜,于两街贱粜,是岁秋方收粮以供,百姓无一饿死。而今三月,上以衡安水患,又令运江淮租米以给,足十五万石!以先年之例,足以救灾,却为何饥民遍地,民怨沸腾,且赋税未减,民不聊生?陛下任你为官,若对百姓仁善,力行爱护之道,勤理政事,天必相顾,却因何灾异连连?!可见乃是你失德所致!”①
他说起衡安各年救灾所拨灾粮,以及中央令诏政策,竟是如数家珍,一字不错,言辞犀利狠辣令人辩无可辩:“魏光义,我敢问一句,你到现在还不肯将藏匿的灾粮拿出来,就不怕掉脑袋吗?”
听着应翩翩一字字说来,魏光义只觉得不寒而栗,连声说道:“住口,住口!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又指着周围的其他人说道:“都给我退下!今日之事,谁若是敢出去乱说,所有的人同罚不赦!”
所有的人都连忙退到外面,孟€€看着应翩翩,想说点什么,应翩翩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霎时间回到了曾经同窗的时光,孟€€眼眶一热,紧接着便被强行押走,控制起来。
洪省犹豫了一下,同样没有留下,转身之际使了一个眼色,门外的一名护卫微微颔首,他便放心离开。
眼看书房中没有了别人,魏光义一把抓住了应翩翩的手腕,嘶声说道:“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让我杀孟€€,我不杀便是,那你到底还要怎样?”
应翩翩看了他一眼,似嘲非嘲地一笑,说道:“魏大人,别慌,开个玩笑而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七合教的总舵在哪里吗?我现在告诉你,就在乾通山中。”
魏光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应翩翩之前那样遭受威逼都不肯说出的地点,如今会这么轻易就出口。
应翩翩又道:“衡安郡,地势低洼,四面环山,但大多数都是矮丘,唯有西侧崇山峻岭,洞穴密布,不易受潮,想来应该你藏匿粮食的地点,跟七合教的总舵距离不远。”
魏光义满心慌乱,看见他的样子如视鬼魅。
应翩翩道:“我此次奉皇命而来,欲同七合教联络,可虽然知道地点,那里却守卫森严,难以接近。就算是得以进入,对方只怕也会认为我们故意对他们调查窥探,生出敌意,那样的话弄巧成拙,恐怕陛下反而要降罪下来了。所以先前我不说地址,是因为说了也没用。”
“那你现在……”
“现在,机会来了。你道我为何要鼓动那些灾民,难道单纯是为了找你麻烦吗?错了。”
应翩翩目光灼灼,双眼亮的惊人:“惟此才能激发百姓怒火。他们怨气难平,需要罪魁祸首作为发泄的对象,可一个小小的孟€€是不够的,我们倒不如制造一个更大的目标给他们,比如七合教!”
皇上派他去求和示好,他却来挑事,这实在是太疯狂了,魏光义一时都结巴了:“你,你说什么?”
应翩翩缓缓地说:“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些粮食,但实际上,这也用不着魏大人大出血。你只需要暗中将一批粮食运往乾通山附近,并沿途掉落米粒引那些饥民们发现就行了。一旦放出风声,说粮食被七合教的人为了供养教众抢走,这一可比孟€€贪墨可信的多了吧。”
“有了这件事作为铺垫,百姓们在稍加煽动之后,为谋生计,定然会前往七合教夺粮。再加上根据西厂的情报,不久之前七合教刚刚收容了一批灾民,将他们藏匿在了总舵之中,这些人一旦听说外面的风声,也会对七合教生出疑心,里应外合之下,放火、投或者其他手段,何愁七合教不会发生溃散,给我们以可趁之机,将其一举拿下!”
字字句句仿佛都敲在心坎上,魏光义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应翩翩站起身来,那张年轻的脸上,有憧憬,有坚毅,也有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就野心的狂热。
“魏大人,我曾看过你少年时写下的文章,知道你也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只是囿于家世,既给了你优越于常人的扶持,也限制了你的行为、立场。你的很多同僚、伙伴都已经去了京城为官,你却还只能困守在衡安这个灾害连年的地方,不得寸进,你甘心吗?凭什么你要牺牲自己为他人做嫁衣,明明若非他们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和自由,你的成就将远不止于此!”
魏光义书房的座椅后面挂着一张大穆疆域图,应翩翩的手指点在衡安郡的位置上,跟着缓缓划动,在衡安与京城之间连起了一道无形的线。
他微笑着,声音里带着诱惑:“如今时机大好,有了这些不要命的饥民们冲锋陷阵,数百年未完成之功业指掌可得,魏大人,你难道不心动吗?”
第61章 肝胆有风波
应翩翩口才绝佳, 魏光义只觉得双腿发软,不禁向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但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觉得热血沸腾,不敢置信。
应翩翩给他规划了一份太过美好的愿景, 曾经的少年意气到了如今早已经蹉跎干净, 魏光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 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有机会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但此事当真能成吗?听上去虽然荒谬, 可是想来想去,冒险一试也未必不可。
魏光义极力忍住心动,搓了搓手,故意装模作样地说:“这种方法也太过大胆了, 如此卑劣的手段,稍一不慎,就可能招致祸端……”
他的表情原本已经明明白白地昭示出意动,然而开口时话锋一转,却依旧死咬着另外一套虚伪的说辞。
应翩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紧接着, 魏光义便站起身来,扬声说道:“来人,应€€身为案犯,擅闯牢狱, 目无法纪,快把他给我押下去!若有违抗, 以谋逆罪论处, !”
随着魏光义的话, 外面的府兵破门而入, 冲上前去用刀剑架在应翩翩的脖子上,其中一个人粗暴地拉扯着他,竟要硬把他给拖走。
这人立功心切之下,竟然干出如此不知死活之事,但转眼间,他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应翩翩见刀剑加颈,凛然不惧,身体竟向前撞去,架住他的人一惊之下本能闪避,竟被他夹手夺过一柄长剑。
随即,剑光乍然一闪之间,血色飞溅,抓住应翩翩手臂的那名府兵应声倒地。
魏光义大惊失色:“你€€€€”
“魏大人,你刚听完我的计策就想动手将我除去,再独揽功劳,未免也太过目光短浅。”
长剑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应翩翩轻声哂笑,一言一语中也似带刀兵之气:“我明白告诉你,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若无我从中斡旋,凭你自己必败无疑。你究竟应该怎么做,且掂量着办。”
魏光义的呼吸略微急促,他确实因为应翩翩的话动了心,可又对对方深深忌讳,不愿意受他掣肘控制,这才存着先将应翩翩孟€€这一干人都处理掉,再自己立一份滔天大功的主意。
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早已经对应翩翩的本事深信不疑,应翩翩这样说,魏光义不能不考量。
他垂眸看着那剑锋上刺目的血色,兵士挣扎呻/吟的声音敲打着神经,片刻之后,魏光义缓缓抬起手来,挥了挥。
刚才涌进来的府兵们抬起伤者,又纷纷退了下去。
“应大人智计多端,我方才也是想要试探一番你的决心。”
魏光义道:“看来你是说真的了。但此事事关重大,我还得再稍稍斟酌考虑一番,希望大人能够理解。当然,我一定尽快给大人答复,到时还望你多多相助。”
应翩翩淡淡地说:“那么,我便恭候佳音了。”
魏光义一直没有回复,但第二日的下午,所有的粮食彻底都分完了,外面的灾民们闹的更加厉害,局面愈发不可收拾。
魏光义派人来到牢房,说是已经抓到了杀死金玉流的真凶,将应翩翩和阮浪都从牢里接了出来,连同原本关在外面的孟€€一起,重新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住处。
阮浪不禁惊讶地问道:“你做了什么,竟然让魏光义改变了主意?”
他最了解魏光义对应翩翩的恨意有多深。
应翩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当初被关进来的时候,我便曾言,不出几日,魏光义必然会亲自请我出去。我做到了。下一步,我就让你看看,衡安郡如何波涛一洗,改天换日。”
他说的那样笃定,仿佛一切的不可能到了对方这里,都能由万丈深渊之下掀起奔腾而上的巨浪,直掼向长天之面,将一切阻力粉碎成四面溃散的浮沫。
这种不可思议,无法置信,又化作一股陡然由心而生的热血,令人胸腔之内传来经久不息的悸动。
阮浪默然许久,在两人即将各自回房时,他忽然说道:“还要小心魏夫人。”
应翩翩回过头来。
阮浪道:“魏夫人出身滢水邓氏,随魏光义一起从京城外放至此,很有才干,至少能调动魏光义的大半亲信,不光你是拉拢了魏光义还是算计了魏光义,她都是一位值得重视的人物。”
“你如果需要同她打交道……”阮浪终于说,“我可以去。”
和阮浪一样惊讶于应翩翩竟然会被魏光义放出来的人还有洪省。
相比阮浪,他在衡安郡经营多年,在魏光义那里也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听到的更多,也更为焦虑愤怒。
洪省记得清清楚楚,应翩翩之前明明告诉他,并不知道七合教的真正位置!
或许应翩翩是在骗他,可面对魏光义的时候,应翩翩不仅毫无顾忌地将七合教的位置说了,而且还表现的对七合教的内部情况极为了解,竟然连里面混入了灾民都清楚,甚至笃定地认为他可以挑动那些灾民们作为内应。
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那个姓韩的告诉他的!
难道他们当真要放弃自己,与魏光义合作吗?
洪省心如火烧,这种不平和不甘的感觉,在晚上又看见了池簌来找应翩翩时达到顶点。
洪省耐着性子劝说道:“韩公子,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当初我与你提到应€€,是觉得他容色出众,想让韩公子稍稍解个闷,但你若是对此人认了真,他却绝非良配!韩公子是来办大事的,可不能沉迷美色,反倒耽误了正事啊。”
池簌不悦道:“谁说我贪恋美色,我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
你喜欢他这个人?呸!你喜欢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还是喜欢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也不怕他在床上一刀捅死你!
洪省忍气吞声:“韩公子,请恕我直言,你喜欢他,可他待你又是真心的吗?他家中早有侍妾,在外面还结识了不少红颜知己,特别是这回前来办差,他的目的正是七合教。你之前强迫他,说不定他心里早已经把你给恨上了,现在不过就是在利用自己的身体和容貌,迷惑算计于你啊!”
洪省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个太监,为什么要如此苦口婆心地与人讨论情感问题,竟然还说的这么有道理。
池簌听了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唇边却泛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轻声说:“即便是算计我也好,好歹也让我得到了他,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不后悔。”
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没出息没志气的爷们,亏他还是个学武功的,洪省简直要疯了:“你们才认识几天啊!他有什么好!你怎么能€€€€”
池簌受到冒犯,沉下脸色:“他自然哪里都好!洪大人,你今天言语如此古怪,不会是又想对他不利吧?”
洪省道:“我怕你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认识应€€,你不能过河拆桥!”
池簌冷笑道:“那也得看你的表现,洪大人,我可不是非你不可!”
说罢,他推开洪省,大步向着牢房的方向走去,要去看应翩翩。
洪省没有阻拦池簌,他也拦不住。
但池簌很快便会知道,应翩翩已经不在牢里了,而是被魏光义放了出去,那么他一定会对魏光义更加满意。
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自己一个愚蠢的决定,要被生生截断,任是谁也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
洪省深吸了一口气,坐倒在椅子中。
好,既然你们都如此逼我,那么,索性鱼死网破!
*
自从听了应翩翩的话之后,魏光义就一直没有休息好,经过几番犹豫,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完成这件事。
毕竟应翩翩给出的诱惑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事情能成,或许他整个后半生都能享尽荣华富贵,封王拜相,若不冒险一试,怕是要遗憾终身。
而此时,已经是应翩翩接到任务的第六天了,距离任务结束的期限仅仅剩下两天多,但似乎一切的结果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当天入了夜之后,在衡安郡西侧的大山中,便有一队人马悄悄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