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倾城顿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低落,“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在郑国的日子。那个时候,君父还不是君父,只是爹爹。那个时候,爹爹只是个落魄公子,流亡在郑国,娘产后大出血死了,家里只有三个奴隶,您不放心她们,亲自喂我吃饭,给我穿衣,睡前还会给我讲故事。那个时候我头发少还枯黄的,有坏男孩取笑我是‘黄毛丫头’,爹爹会撩起袖子把他们全训哭。突然有一天,全都变了……”
长长一声叹息,是梁公的,他像是起身踏下台阶,“朝阳,这天下没有不变的事,没有不变的人,只有变才是永恒不变的。你如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会永远痛苦。”
姬朝阳一哂,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对全世界都厌烦的散漫,“君父早早让我过来做什么?总不会是听您讲道理罢?”
“你看沈澜之有几分可信?”梁公亦恢复了他那雍容华贵、权倾天下的声音。
“君父问我?”姬朝阳似乎觉得非常荒谬,“他根本不喜欢女人,女儿拿他没办法哩。或许君父可以考虑再培养个男妓?”
“朝阳,记住你自己的身份。”梁公沉声道。
“身份?”姬朝阳咯咯笑起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我不就是个高级点儿的娼妓么?怎么,大梁长公主是个娼妓,让君父您觉得很丢脸么?”
“如果你厌烦了,可以不做。”梁公道。
“厌烦?怎么会厌烦哩?女儿不晓得多喜欢这样的生活。”姬朝阳笑吟吟的,“凭什么就让你们这些男人可以有这么多女人呢?女儿也要宠幸很多男人。”
梁公对姬朝阳真的格外宽容,听了这种话,他也只是静默片刻,“罢了,你把拂胭叫进来。”
“哦。”姬朝阳应一声,就打开门出去了,自始至终,居然根本没提过他们,甚至不曾有一点点靠近过抱柱。
慢刀子割肉,时刻等待脖子上吊着的利剑劈下,它却时刻还在脖子上,这过程不可谓不煎熬。但突然,剑不见了。
谢涵、霍无恤互相看了看,霍无恤做了个口型:她眼瞎?
谢涵:“……”他们还说话了好不好,外面甲士离得远又有墙壁阻隔便罢了,里面的人怎么可能没听到?
霍无恤顿了顿:她还耳聋?
谢涵横他一眼。
心里却想,姬朝阳和梁公的关系大概比他想的还要差一点,所以她不愿告诉梁公。
不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个人,想来是拂胭了。今天寿宴请了鸣玉坊歌舞姬表演,拂胭作为鸣玉坊老板,会在宫里并不奇怪。但梁公为什么会叫拂胭?堂堂中原霸主如何会与一个歌舞坊坊主有联系?
谢涵心内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
“你觉得沈澜之对寡人有几分忠心?”梁公问道。
拂胭想了想,道:“属下使坊内的美貌郎君勾引撩拨过他,但他并不为所动。是故属下并没有获得太多又用信息。但属下和他有过几次交谈,可以看得出,他对君上十分尊敬,也真心企盼着梁国越来越强大,但他亦十分在意沈氏,花花肠子很多。如果以卫将军的忠心为十分的话,大部分情况下,沈家主对君上是九分的忠心,对梁国是八分,当与沈氏利益冲突时,只剩下五分。当然,这是属下的个人推测。”
她果然是梁公手下的探子。闻名列国、让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鸣玉坊竟是个大型情报库。
这真是太可怕了,难怪梁国总是能料敌先机。
但紧接着,响起一句更让二人心惊胆战的话。
“确定雍人今天会来窃取《欧冶宝录》么?”梁公问道。
谢涵:“!”
霍无恤:“!”
他们一时听的都呆了。
甚至觉得,姬朝阳之所以不说,是不是因为梁公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下一句话像救赎一般地响起,只听拂胭出谷黄鹂般的甜美嗓音道:“会。这是一个随行雍使醉后说的,只是究竟谁来偷,他亦不知,只有大良造王免知道。”
“嗯。”梁公点头,“《宝录》放在欧家了么?”
“今早已经转移进他们冶子的枕头底下了。”拂胭甜甜道:“他们给君上找麻烦,属下就给他们惹麻烦。”
“好了。寡人这一换衣裳也换得久了些,该回去了。”梁公站起身。
“属下告退。”
拂胭和梁公一前一后出了书房,有内侍蹑手蹑脚进来打理了下书房又熄了灯。
室内重归黑暗。
内侍退出去后,谢涵打开抱柱。
大把空气弥漫周身,二人先喘了几口气——刚刚在狭窄逼仄的室内,还两个人抱做一团,实在叫他们快要窒息了。
等肺里又回气后,霍无恤来到之前打开过的房顶,嗖嗖嗖地就爬上抱柱,站在横梁上冲下招手。
谢涵:“……”他看看光华的涂满朱漆的抱柱,真心不是很懂对方怎么这么快爬上去的。又不是老树皮咯。
他抱紧抱柱,蹭了两下,然后……滑了下来。
谢涵:“……”
“噗。”霍无恤差点笑出声,捂住嘴巴。
正在谢涵对抱柱进行“格物”的时候,上方落下来根长带子,谢涵抬头,带子另一端正系在梁上人的手里。
“快上来。”霍无恤对他掐着嗓子道。
谢涵捏住带子一端,总觉得这触感材质有种迷之熟悉。抬头果见对方提着裤子,“快一点啊。”
谢涵:“……”他抓起带子,蹬抱柱借力终于爬上房梁,霍无恤立刻解下带子系回腰上,然后取下之前塞房顶的黑布团,小心翼翼地一片片取瓦,再次空出个可容一人通过的空洞。
谢涵率先爬出,正爬到枝丫上回头看,便听霍无恤放最后一片瓦时发出“咯——”的一声。
他心头一跳。
下一瞬,立刻有四周甲士提灯围过来,只是还没抬头查看,忽然有一条白花蛇从上滑下,正掉落下方一个甲士头领的脖子上,白花蛇瞬间缠住他的脖子。
周围人立时帮他去取。
霍无恤趁机悄无声息地爬上树,和谢涵会合。
但那头领却很敏锐也很镇定,取下白花蛇后,朝上一扔,“有人,放箭。”顿时箭如飞蝗般朝屋顶射去。
“啊——”一声凄惨尖叫响在房顶,“扑通——”一声重物坠落钝响从书房对侧滚落,紧接着响起踉跄脚步声。
“追——”头领一扬手,带人朝对侧奔去。
二人立刻顺着梧桐树落地,从草丛里爬出去,那边甲士已发现不对,往四面八方都派人去追。
谢涵、霍无恤发狠了地朝外狂奔,跑出一段距离后,迎面走过来个宫人,“贵人您?”
正是之前谢涵问过路的人,谢涵停下,扶着腰带,边喘边羞涩道:“沃头在哪?孤刚刚迷路了。现在急得紧。”
宫人素质很好,脸上没有一点嘲笑,也没有一点可疑停顿地道:“贵人请随奴婢来。”
谢涵、霍无恤跟着他往外走,一队甲士与他们隔着半丈距离快步走过。
沃头内,终于只剩两个人了,两人四目相对,目光里全是逃出生天、劫后余生的感慨。
一进来,竟还真有些内急,两人面对面解开下裳放水。
霍无恤喘了几口气,忽然轻捶了下谢涵肩头,满脸红光道:“太棒了。”显见的为刚刚的惊险感到兴奋不已。
谢涵看他一眼,问道:“孤刚刚明明看见是你在梧桐树上开的口,却也分明听见声音在房顶、地上响起。”
“当然是我咯。”霍无恤得意起来,“这叫口技。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厉害,特别神奇?”
“嗯。”谢涵有些好笑,“你最厉害了。”
“所以这么厉害的我,你是不是很想和我交个朋友?”霍无恤翘着头,活像只小孔雀。
谢涵愣了一下,低头开始专心致志地……放水。
霍无恤看着他只垂着头垂着头垂着头,就是不说话,脑子一热,“你不说话我就射你了。”他提起小鸟。
谢涵:“……”他连忙后退一步,气笑了,“你真无赖。”
惊觉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的霍无恤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闻言,却又立刻撇了撇嘴,“我就无赖了,你怎么着?”
“没怎么着。”谢涵系好腰带,伸出一只手,“谁叫我就看你这样的无赖稀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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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它这么肥,留个评吧。
下章 女主降临 微笑 晚上见。
第39章
霍无恤愣了一下, 立刻提上裤头系上腰带,飞快握住谢涵伸在半空的那只手,双掌虎口相对, 击出一声脆响。
他握着那只手, 嘴唇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说出话。
“怎么?”谢涵笑吟吟看他。
霍无恤忽然松开手,伸手搂住他腰, 在他肩上闷闷道:“那天在医馆里, 我听到那医者说我会留下病根除非找到党阙的话了。所以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虚伪透了的骗子, 既然你骗我, 那我也利用你。到后来……到后来我不想那么做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你别怪我,要怪都怪你自己, 要找党阙干嘛不告诉我……”说着说着,他声音低下去, “对不起。”
“好了好了,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谢涵拉起他, “走了, 你想在沃头里待多久?梁公都要重回宴席了。”
听他这话,不知又哪儿戳到霍无恤了,他嘿嘿一笑, 大力拍了几下他脊背,“好兄弟。”
谢涵:“?”
两人走在回辟疆大殿的路上,云朵飘来, 遮住明月, 露出天幕上粲然明星,霍无恤显得心情很好, “朋友,唱首歌罢。”
谢涵:“……”他没吱声,对方就自己哼哼起来,“群星群星你为何照着我……”
“你身上究竟放了多少蛇虫鼠蚁?”谢涵忽然想起这个,冷不丁问道,他从没有想过麻雀、白花蛇这种东西是可以藏在怀里的。
“噢,这个啊——”霍无恤正要回答,忽见到对方略显嫌弃的神色,坏笑起来,“不多不多,其它刚刚都用完了,现在就剩几十条茅坑里的臭虫,就是那种白白的、软软的、一蠕一蠕的那种。你别不信,我就是拿这只手伸进粪坑里抓的——”说着,他飞快伸出那手在谢涵脸上掐了一下。
谢涵:“!”
他拿手捂脸,刚捂上又立刻放下,虽然觉得十有八/九不是真的,但禁不住他代入感强,简直像有臭虫在他脸上爬一样,“你还能更恶心一点么?”他狠狠瞪了一眼身侧人。
身侧人却看着他脸上红印子“哇”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娇嫩的?我都没用力。”
“是么?”谢涵冷哼一声,伸手在他腰间拧起块肉转了个圈。
“嘶——”霍无恤倒吸一口凉气,脸上五官都偏移起来了,但等对方放下手后,他又摸摸腰,“你看,还是黑的,像我这种纯爷们儿都是掐不红的。”
谢涵:“……”他看着对方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腰线无语。
乐声、人声渐渐传来,离辟疆大殿已经近了,霍无恤忽然抓住谢涵衣袖,朝西侧奴奴嘴,做口型,“你要不要救他?”
谢涵摇了摇头,“他帮过孤一次,孤救他一次,已然两清。且梁公对他,是势在必得。”
说完,翩跹歌舞已在眼前,殿内众人皆看得如痴如醉,因独舞的不是别人,正是拂胭。她的容貌,她的纯真妩媚,已能让大部分男人都沉沦,遑论还有惊艳的武姿。
她不再是一身柔软黑袍、长发披散,而是穿七□□衣,衣上镶满宝石,发上插着孔雀翎羽,她在跳孔雀舞,轻盈旋转,光华绚烂。
只是这一刻,谢涵和霍无恤二人都无法欣赏,因对面也有一人缓缓入席——她穿着湖绿色纱裙,乌发上盘着圆润珍珠,白皙秀美的鹅蛋脸上琼鼻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