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人皱眉,“不如先遣使去齐,我国曾与齐国缔结友好盟约,齐怎能无故背信弃义?”
众人、众人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又落在了谢涵身上。
“什么是背信弃义?”谢涵哼笑一声,放下酒盏,“这位不知名的大人,莫不是没看过盟约内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罢,昔梁国主持诸侯会盟缔结盟约何等盛世,市面盟约拓本何其多,这位大人也没看过?不得不说,委实孤陋寡闻,难堪职司,还是说心中对梁国毫不忠心,对它的盛事也毫不关心?”
对面沈澜之眉心一动。
“胡言乱语。”那人气得站起来,“我对梁国之心日月可鉴,倒是你半点没把我国放心上罢。”
“我本齐人,何来对梁国忠心之说。”谢涵也起身对峙,好笑道:“什么是背信弃义?当初盟约上说的清清楚楚,尊王攘夷,各国互爱,尊梁霸主,现在梁国同室操戈,无故攻打杞国,我等阻止不是理固宜然?”
这话梁臣都听不下去,“什么无故,杞国私藏随太子……”
“所以就可以攻打杞国了是么?”谢涵打断道:“随太子奸/杀皓月公主罪无可恕,因此国破家亡,已经付出代价,敢问贵国还有什么理由圈押随国侯室?更何况杞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并没有藏过随太子,梁国全然听不进解释,我国只是想让二国心平气和谈一谈罢了,有何不妥?”
“这时候,齐公子又不是侄子身份,是齐国公子身份了?”汪扬冷不丁道。
“呵——”谢涵冷笑,“这和身份无关,只要是个眼睛雪亮、心存公义的人,就知道齐国师出有名,没有半点儿背信弃义,我就算单纯地以姑父侄子身份说,也心中一片青天,帮理不帮亲。”
那可真是辛苦您啦。
梁国众臣心里不约而同道。
帮理不帮亲,瞧瞧这话说的也是绝了。但甭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一时半会儿是没人敢再出口呛声了——齐公子着实巧舌如簧,他们心里都有了这个认知,这几个会合下来,谁讨到好了?
不过,齐公子这样“身在梁营心在齐”,当不会留在梁国罢,君上也不敢用这样一个人罢。
然而事实是——
“来人,拿寡人的四实弓来——”梁公饮下一杯酒,对之前园内种种似乎全无感觉,而是进行年宴的下一个步骤了——射箭辞旧。
上好的白鹿皮靶立在园中央,梁公在上首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刺破空气,摩擦出火光,正种红心。
“好!”
“君上威武!”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
下面谢涵支额看着场中盛景,身旁忽然传来声音,“你喝醉了。”
谢涵侧头,淡淡道:“并未。”
瞧人脸颊两片红晕,双眼迷离似雾,沈澜之喉头吞咽一下,却是扶额,“果然是醉了。”才会说出刚刚那样得罪人的话来,“你现在可还身在会阳啊。”他摇摇头,“还好我让人煮了醒酒汤。”
他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汤,谢涵皱眉,“没醉。”
“好,你没醉——这是甜汤噢——”沈澜之哄道。
谢涵:“……”
场内又是一阵喝彩,梁公射出第一箭后,姬元又射出第二箭,亦是正中靶心,却没用梁公的四实弓,而另一把看起来轻巧许多的弓,应是他自己的佩弓。
至于这第三箭也是最后一箭,众人心思各异,眼神不停在场内游走,思忖着会花落何家?
是备受宠幸的大将军卫瑶?还是从诸公子中挑选?
姬高满怀踌躇、跃跃欲试。
梁公笑吟吟看向下首,“涵儿是第一次参加我国年宴罢,这第三箭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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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第157章
场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众人很想抬头问一问坐在上头那身着日月冕服、嘴角噙笑的男人——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君上您是不是说错了。
但他们不敢。
最后他们在周围人眼底同样的震惊和上首人脸上不变的笑容里知道——一切都没有弄错。
寂静里,沈澜之推了同样茫然的谢涵一把,小声道:“还不快上去, 别白喝了我醒酒汤啊。”
谢涵哑然, 张了张嘴,又闭上,一理衣襟, 朗笑着打破园内的凝滞, “那涵就恭敬不如从命, 多谢姑父信重。”
这句话如同一个机关启动了园内所有人的下一步动作——众人皱眉的皱眉, 嫉妒的嫉妒,其中姬高眼中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可任凭他的目光要把走在阶上的人背影烧穿了,那人依旧一步一步、步步稳当踏上台阶。
梁公笑道:“涵儿没有带弓, 就用寡人的四实弓罢。”
“多谢姑父。”谢涵一揖,接过长弓。
然后他弯弓、弯弓、弯弓——他险些没绷住脸色, 这弓看来朴素、不显山不露水, 哪成想拉起来竟然沉得似有千钧重。
这起码是把四石弓, 谢涵不料梁公臂力竟然如此惊人。
他寻常只用一石弓, 现在身体未愈用把七斗弓就顶天了,现在、现在他在要断气前,很实诚地放下弓箭, 佩服道:“姑父力大无穷,侄儿真是拍马也及不上,岂敢用此四实弓?”
下方传来€€€€€€€€的声音, 箭在弦上、突然收弓, 众人岂有不嘲笑的理?
几乎要被记恨冲昏头脑的姬高脱口道:“既然齐公子不行,不如交给儿臣罢。”
梁公看也没看他, 只凝着谢涵,嘴角依旧是那雍容的笑意,“是寡人之失,忘记涵儿还在病中了,来人,换把弓来。”
这绝对是在报复他说了对方流落楚国的日子。
真小气。
谢涵心里哼哼一声,接过另一把长弓,那弓长度、重量都恰好趁他手,他微张双腿、瞄准鹿靶,手蓦地一撒,箭矢霎时如流星划过苍穹一般撕裂空气射出。
场中发出一阵惊叹伴着抽气声。
靶子上原本有两支箭插在红心,一支是梁公射的,一支是姬元射的,只见谢涵那支箭不只正中红心,还不偏不倚射入其中一支箭尾部,冲势把那支箭从靶子背后顶了出去,于是,靶上依然是两支箭。
至于那被顶出去的一支——
是梁公的。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臣一时静默了。
“嘿——”叶离小声道:“这一定是故意的。”旋即又道:“齐公子虽然力道不够,但这准头、这对力量的把握,可真是收放自如,刚好能顶出一支箭矢,我们之中恐怕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罢。”
薛雪一脸愁苦地看他一眼。
刘央几乎想翻白眼,“比起赞叹,我建议你还是保佑明天没有紧急廷议,不然我们都要面对君上。”
“啊呀——”叶离反应回来,吐了吐舌头,“夭寿了。”
梁公笑了,不是嘴角淡淡的笑意,也不是那种乾坤尽在掌中傲然之的笑,现在他笑得兴致盎然。
谢涵收弓,“啊呀”一声,“姑父——侄儿是不是把你的箭给顶出去了,真是该死该死。”他挠挠脸,一脸自责。
“你可真是——”梁公摇摇头,弯腰接过长弓,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低声道:“小孩儿心性。”复站直,朗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寡人最喜爱你们年轻人追赶咱们这群老家伙,如此,国家才能长久兴旺,众卿说,是也不是?”
“君上所言甚是。”
之后,园内众人谁也不敢再撩拨打探谢涵了,连韩当都拍胸对叶离说,“看来齐公子之前已经对我手下留情,他简直不要命啊,连君上面子都敢不给。兄弟,想看照夜白,你可得好好努力啊,千万不要强取豪夺、威逼利诱。”
叶离翻个白眼,“可谢谢你提醒啦。”
晚宴因此一片祥和,直至尾声,等谢涵随梁夫人一起离席后,梁夫人方道:“胡闹,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姑母无须担心,虎毒不食子呐,姑父是我亲姑父,血浓于水,我就算幼稚了点,姑父也不会凶我哒。”谢涵一派天真道。
梁夫人、梁夫人险些给这句话噎死,好一会儿咽下,低喝道:“不要装疯卖傻,你究竟怎么想的?”
“怕什么呢?”谢涵耸了耸肩,“梁公如果因为这些意气之争杀我,那他就不是这坐拥煌煌大梁的众君之君了。至于恼怒记恨,那和我有什么相干,总不会克扣我吃喝,其余的,我又不指望梁公为我做什么。”
梁夫人蹙眉,“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君上想招揽你。”
“看出来啦。”谢涵一摊手,“那又怎样呢?我是定要回齐国的。”
“回去干什么呢?看人脸色行事?在家闭门思过?”梁夫人语重心长道:“涵儿,寂寞与冷待,是能消磨意志与梦想的,盛年不重来,你不应该辜负上天赐予你的大好时光与一身才华。”
谢涵垂眸,“可我的家、我的国、我的父母兄弟都在那儿。”
“梁国与齐国就算有摩擦 也不会真的敌对的。你并不辜负生你养你的国家。退一万步,如果真的有对立,说句不中听的,齐国不会是梁国的对手,你在梁国还能劝君上住手。”
梁夫人爱怜地摸了摸他脑袋,“至于弟妹、沁儿,我会去信说明,让阿弟好好照顾的,这点面子我谢蔷还是有的。家——涵儿,你已经长大了,应该要有新的家了,会有一个女人愿意为你生儿育女,为你管理后院,为你点灯等候。”
谢涵嘴角一勾,翘起道讥诮的弧度,只他低着头,梁夫人并没有看见。待他抬头时,脸上表情已调整到恰到好处的迷惘与怅然,他苦笑道:“可是姑母,我把齐国当做我的责任我的梦想,整整十二年了。”
梁夫人很懂的说话的分寸,闻言,拍拍他肩膀,“涵儿,去也终须去。罢了——姑母只能说到这儿,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罢。”
“好。”
谢涵躺在床上,看着白白的纱幔,思忖着梁夫人的话。对方想他留下来,这并不奇怪,他留下来,就注定是站她、或者说站在姬元这边,她怎么会不希望留下他?可是——
他又少了一个可以帮他离开这座城池的人了啊。
第二日,清晨。
戊戌年的第一天,除了宫婢侍从,谢涵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梁公。
穿戴净面后,他正打算去给梁夫人拜年,就有内侍跑过来请他,“君上请公子前去说说话。”
谢涵……行罢。
他随人穿花过庭,新一年的梁宫并无如何不同,一如既往的富丽大气、雄伟高奇,新春的朝阳穿出云层,为它镀上几分柔和朦胧的光晕。
一刻钟后,他来到目的地,一座坐北朝南、三门皆开的华贵大殿。白玉为阙、红木作梁、飞檐高啄,与初升朝阳相映,金碧辉煌。门口有铁甲武士持戟把守,十几个宫人跪在门口静候君命。大殿上头一块沉香木匾额,上面的鎏金大字熠熠生辉——日晟殿。
日晟日晟——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寓意朝阳之光明灿烂,梁宫日晟殿,非遇大事不启,非国之肱骨不入。
谢涵抬头看着匾额,片刻的怔愣。
王绾已经笑着下来接应,“公子可算来了,君上正在里面等着呢。”他笑眯眯的,一团和气,“上一次君上开日晟殿还是卫将军伐顿之后,公子在君上心中地位真是不同凡响”
谢涵蠕动了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牵起嘴角笑了笑。
等来到门口后,王绾止了脚步,“公子进去,奴婢一个阉人,不敢进日晟殿。”
谢涵推开门,只见殿内一片空旷,这大殿差不多二十丈长,梁公就坐在二十丈远的台阶上。
那台阶极高,一层一层,足有九阶。
“你来啦。”梁公笑道,琅琅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发出回响声,竟无端予人一种压迫感。
谢涵抬头看人,对方依然神采奕奕,凤眼含威,嘴角噙笑,五色缫丝串成的九旒垂下又予人高高在上之感,举手投足间尽显人君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