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涵打眼看去,好家伙,全是熟人,他目光在诸国使节身上绕了一圈,落在一边两个青衣婢子上,笑道:“小梨小眉,好久不见,我没来晚罢?”
梨倾跺了跺脚,脸蛋儿微红,“你个冤家,还知道回来。”
霍无恤替谢涵解裘衣的手一顿,抬眉看去,只见女子娇俏可人,士子青衫也压不住她的娇憨,过于天真了,是他喜欢的类型。
眉嫣冷淡疏离的眉眼染上一丝暖意,点头道:“不晚,离先生出题,还差一刻钟。”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刻钟,在场众人十个里五个和谢涵有梁子,没梁子的比如王免,却觊觎着霍无恤。
“长公子安。”他上前一步对霍无恤颔首道,“已近年关,君上和夫人都很想念公子,不知公子出使后可愿随老夫一道回大陵过个年?”又对谢涵道:“有劳温留君给假了。”
霍无恤脱下谢涵的裘衣边叠边笑道:“君侯,今年我不想包饺子了,听说楚地年关吃的是圆不溜秋包芝麻桂花的东西,叫汤圆,咱们今年也包汤圆你看好不?”
王免位居雍国大良造,也许被冷落过,也许被嘲讽过,更多被攻讦,甚至被辱骂,却还从来没有人视他如无物,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谢涵温声道:“大良造勿怪,无恤……唉€€€€”他叹一口气,语带责怪,“当初贵国师大夫来会阳接无恤,也说是雍君、雍夫人甚是想念无恤,可结果€€€€唉€€€€”他又一叹,多愁善感道:“请大良造不要逼无恤了,更不要用这些词语勾起他的伤心事,他小小年纪遭遇了这么多,一颗心早已是千疮百孔,经不起受伤了,只能封闭内心,避免伤害,可悲可叹。”
王免:“……”
霍无恤:“……”压了下唇角,倒一杯热茶,“君侯,渴吗?”
王免退后一步。
“大人?”旁边副使低声问。
“没用的。”王免摇了摇头,“但凡公子有一点向往雍国,至多拒绝我,绝不会听而不闻。”
“温留君说唱俱佳,在下佩服,何不登台表演给吾等一乐?”一道低哑又嘲讽的声音传来,不是滕城有过七日朝夕相处的薛安将军是哪个?
谢涵愣了一下,问,“昔见将军,龙马精神,怎么不过数月,便白了两鬓?”
“你害死了曾敏鹤!”薛安怒道。
“这话好没道理。”谢涵怪道:“论表,曾大人死于刘说将军车上;论里,曾大人一不能阻止国内自相残杀,二不能背叛对他有恩的家族,进退两难,死于自刎;与我,何有哉?
薛大人是不敢找刘说将军寻仇,还是不敢怨怪家族?只能欺软怕硬,欺我这病弱之人咳咳咳€€€€”
说上几句,他还真喘咳起来,薛安却已了无再争辩下去的怒与恨,只剩失魂落魄。
“温留君果真巧舌如簧、诡辩奇才。”薛安旁边一宝蓝色袍服的青年冷冷道:“不知怎么当初在本少马车上却像锯了嘴的葫芦?”
刘决多恼火啊,他远道来燕结盟,燕太子面上笑说好,背地里竟然把他转手一卖,又和叶薛合谋,献计利用齐军围困刘军。最后始作俑者竟然是他马车混上来的那个不该上车的人,致使燕太子心中怀疑、临阵倒戈。
合着他就是家族罪人。
结果这厮最后还翩然而来,谈笑间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得了个救刘家于水火的人情?
岂有此理?!
自从燕太子《仙山神水记:续》出来,虽说借仙神仙村名目,但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在说什么,宁郎、谢郎者谁,知道的都知道。
自宁襄不只没像他想象中那样气死、反而写了个续集出来,谢涵就知道他得承受刘家一部分怒火。
三家纷争止于雍国攻取河西,暂时罢手言和,刘家可是打落牙齿活血吞,乍然得知还有始作俑者,岂能不迁怒?
嘿€€€€还真能不迁怒,刘决身旁一褐衣文士出声道:“五少,温留君对我阖族有大恩,对你更有救命之恩,家主吩咐不许无礼。”
“谁还没施过点救命之恩了?”刘决冷笑,“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他就没救命之恩了?”
“家主说五少能离开地牢,靠的是温留君;温留君能离开灵道,靠的是自己的智慧。”褐衣男低眉顺眼道,“没有五少的马车,也会有其他人的马车,五少切勿将自己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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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393补了约100字,注意查收。
394章《自罚一杯》
“你€€€€”刘决怒发冲冠,一把推开他,“你是哪家的狗,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你主子那儿摇尾乞怜啊。”他一手指着谢涵,目色发红,“智慧?扮女人的智慧?哈哈哈€€€€你主子喜欢扮女人,你主子亲姐还喜欢被马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褐衣男冷不防被他一推,撞到案角,顿时头破血流,眉嫣上前,福身一礼道:“玲珑洲前,禁械斗;下流之人,禁入洲。请贵客离开。”又对褐衣男一礼,“请贵客及时就诊,洲内府医外出采药,不能看诊,奴婢们不通医理,只能先给贵客草草包扎了。”
梨倾已拿着药膏软布过来,霍无恤上前一步,“我来罢。”
梨倾下意识看谢涵。谢涵颔首,“无恤略通医术。”
那边眉嫣已三请刘决出草庐,刘决哪里能接受这种羞辱,“下流的事已经做了,还不让人说,怎么不叫他出去?”他下颌抬起,指着谢涵。
谢涵缓步上来,容色冷淡,“刘五少可带了剑?”
“怎么?”刘决一手扶在剑柄上,“战胜会阳第一剑士的剑圣高足竟要与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比斗?”他倒不傻,听闻温留君剑术斐然,自知避开。
“只想请阁下三尺青锋一看。”谢涵道。
“有何好看?”刘决见其虎视眈眈的样子,越加握紧了剑柄。谢涵忽然拔剑出鞘,刘决不想拔剑,可下意识已经拔剑,反应回来,已是两兵交锋。
草庐内众人四散而开,有人喊道:“二位,室内一案一垫皆是南施先生亲手布置,若要打斗,不如出去?”
亦有喊道:“温留君€€€€玲珑洲禁械斗!不要冲动。”
话是这么说的,可他们哪个眼里不是兴致勃勃的,然而想象中的大战并没有到来,因为一剑谢涵就自上而下劈断刘决手中长剑,伴他鬓角一缕长发飘飘悠悠落在地上断刃上,以及滴答€€€€一滴鲜血。
刘决怔怔看地上断剑,见鲜血滴落,忽觉耳上刺痛,伸手摸去,耳缘破皮。
谢涵竖起自己手中长剑,上面一点鲜血顺着剑脊倒流滴落,“都说铁器脆弱易折,锄地尚且困难,铜器至尊至美至贵,杀伐锋锐。吾剑乃铁剑,阁下乃铜剑,然不管铜剑铁剑,其实能杀人的都是好剑,五少说对吗?”
他缓缓笑,刘决知道他在问什么,只要答了,也便是承认:不管男装女装,成功了就是赢家。
他倒也强硬,忍住被折剑削发的惧意,“温留君之铁剑乃冶子所铸八十八炼钢,岂能与凡铁同日而语。”
“本君乔装又岂能与旁人同日而语?”谢涵收剑回鞘。
霍无恤抬眼,他自知对方是极其避讳谈女装的,这下竟然亲口承认,还给其正名,心中想:刘决不该提公主妤的。
刘决无话可说,怒留一句“诡辩!”推门扬长去了,留猛往内灌的冷风飘雪,霍无恤连忙关紧房门,谢涵对室内众人一礼,“打扰诸位了,告辞。”又对眉嫣、梨倾道:“今日不便,改日再会。”
众人连道“不打扰不打扰”,只是可惜好戏结束得太快,只是可惜召使和燕使由于路途遥远还未到,否则想必会更热闹。
只有宋使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借人群挡住自己,抹一把额角冷汗。
正谢涵穿好裘衣要走,一只白鸽扑棱着羽毛飞入窗口,落到梨倾掌心。她取下白鸽脚上细帛,粗粗一看后卷起,笑着在手中晃,对谢涵弯眼笑,“你猜这是什么 ?”
“啊呀呀,要放水了吗?”最开始在窗边发现谢涵和霍无恤到来的“丰少主”叹气看梨倾和眉嫣,“玲珑洲规矩,一视同仁啊。”
“是兰音兄吗?”谢涵目光掠过人群,落在窗边白衣男子上,只见他白玉镶额,长发半束,垂下两条白色飘带来,俊极雅极,风流至极。
“一别十载,温留君还记得丰某,幸甚至哉。”丰兰音缓步过来。
谢涵道:“兰音兄叫人印象如此深刻,怎能轻易忘却?”他话锋一转,“只是先生的为人,兰音兄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公平、公正、公开,方才何出那言?”
“老人爱幺子,师傅喜佳徒,温留君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自然与旁人不同。”
这时,一声清咳打断了二人交谈,原来是眉嫣虚咳一声,道:“两位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这玲珑洲从来没有一视同仁的规矩,玲珑洲的规矩一直只有‘先生说的算’一个。”
丰兰音停顿一下,微微笑,“原来如此,先生当真是不为凡尘俗世拘束的明心澄澈之人。”
谢涵无缝衔接,“先生乃真逍遥士,我等庸人自扰之。”
梨倾娇蛮瞪了打断她话好久的谢涵、丰兰音二人一眼,打开细帛,道:“先生说,听闻有人洲前械斗,但事出有因,玲珑洲不请好勇斗狠之徒,然同样也不请被辱骂到跟前也没作为的懦弱无能之辈。那么如果械斗者愿意答题,并且答得符合先生心意,便可同其余人一道接受登洲三问。”
众人面面相觑€€€€南施先生不愧是前太子太傅,真爱出题考校,些许年少者不禁想起读书那会儿的功夫,心下戚戚。
这时,一个青衣小厮气喘吁吁跑过来,“眉嫣姑娘,刘决少爷拒绝答题,打马回去了。”
眉嫣颔首,凝眸注视谢涵,“不知温留君是去是留。”
众人也看谢涵,既然候在这儿,那都是想登洲的,既要登洲,便要答登洲三题。玲珑洲每隔三年会将期间登洲三题公布,答得好的策论都被记录下来,编纂成书,人人争相传看。
然看过是长见识了,却对其后题目没什么裨益。过往的题目天马行空,涉猎之广,叫人难以准备,只能惊叹南施的博学多才,若非要说有什么规律,那就是看南施的心情。如今一题未出,恰逢加题,若可借此一窥南施今日的灵感,倒也不错。
谢涵也没让众人失望,拱手道:“请先生出题。”
白鸽在一边吃着谷子,也不怕人,吃的屁股一耸一耸的,眉嫣从它另一足取下一卷细帛,展开道:“猜字谜,婢子问,温留君答,请莫说多余的字眼,共六题,一盏茶的功夫。”
猜字谜?这以前没见过啊。亲近的几人对视一眼。
谢涵颔首,抬手道:“请€€€€”
眉嫣:“题一:乡间采药,找得首乌。”
谢涵须臾便道:“我。”
眉嫣:“题二:其左善射,其右有辞。”
谢涵仍立刻便答:“知。”
眉嫣:“无心之惜,有意留金。”
谢涵思索片刻,继而顿住了,霍无恤看下时间,不由忧虑。丰兰音却是噗嗤一乐,“先生就是先生,这样事也做的这般风雅。”
谢涵微叹一口气,“错。”
众人这时方才恍然,既惊谢涵、丰兰音的才思敏捷,前者甚至在出口前还反应回来犹豫了,这又是何等的谨慎,必是多年习惯致使话到嘴边,先滚三圈再出口;又赞南施的巧妙心思,从刘决、谢涵械斗不过一刻钟,除去信鸽来去的时间,恐怕南施看罢便是落笔成题了。
眉嫣面上染了些许笑意,使其眉心的红痣生动起来,冷淡的眉眼露出三分明媚,“题四:横目看下,言诛刀伐。”
这题倒是一时难住了谢涵,好半晌,眼见着大半时间已过去了,方缓缓道:“罚。”他忽然想起来,眉嫣方才说题时原话是:如果械斗者愿意答题,并且答得符合先生心意,便可同其余人一道接受登洲三问。
€€€€符合先生心意,而不是答对。
不,应该说答对还不够。
他心里又叹一口气,眉嫣已出了第五题:“题五:春雨绵绵,妻又独宿。”
这题简单,一听答案便是呼之欲出,“一。”
众人既听过先前连在一起的“我知错”,此刻立马冥思苦想“罚一”€€€€罚一什么?
罚一剑?太狠了罢。
罚一饭?令堂堂温留君饿肚子不像是南施谈笑间敌手灰飞烟灭的风格。
他们只是困扰,霍无恤却是真心忧,他不擅长这种文字把戏,现在也想不到南施要罚什么,罚什么都不打紧,左右不成离开就是,就怕谢涵好面子硬着头皮上,又怕谢涵放弃失了颜面。
眉嫣:“题六:怀疑无心,李子无木。”
这题简单至极,连霍无恤都解出来了,谢涵却没立刻回答而是环顾一圈,只见东边窗子一矮几,放着一壶不明液体,霍无恤见他目光,立刻过去,拿起壶倒了一杯出来嗅了嗅,眉眼弯起,“是姜茶。”还热着,姜茶祛寒,雪天出行,他正愁谢涵寒气入体呢。
谢涵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却没立刻饮下,而是思考如何能让南施满意,旋即道:“小梨,给在座诸位都倒一杯罢。”
梨倾瞪他一眼,嘴角却翘起,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运气好,又被你蒙对了。”
丰兰音捏着姜茶,若有所思,“因为我等坐视械斗,所以也要罚一杯?”
“这是其二,其一是室内布置处处妥当,从炉火到矮榻、小几,包括挂蓑衣、裘衣的钩子,每个案上还有点心瓜子、不该缺了冬日祛寒的热茶水,事实上也没缺,然茶水看起来却似没有动过,想必不是诸位忽视了,就是诸位不想喝外面的东西,岂不辜负先生一番好意?”谢涵举杯,一饮而尽,随后立刻咳了起来,无他€€€€南施放姜茶是不是为了祛寒他不知道,但是让他罚一杯是整他却是一定的。他平生除了金银花茶,就最厌姜茶。金银花去风热,姜茶去寒湿,都是他最易得的两种病症,喝多了自然就厌了。
霍无恤连忙给他拍背,谢涵常年不喝姜茶,他也无从得知其挑食,只当这老姜太辣,解下腰间水袋给他,“缓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