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恤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在这夜里似乎要被风雨吹散打落,“楚王在城破前,杀了所有王室女孩,给了所有男孩武器,让他们去守城,他自己也去了,身中三箭一枪后,在麒麟头放火自焚了,楚国没有一个王嗣宗室留下。”
麒麟头是云门地势最高处,山峰耸起间,纵是大水也淹没不到。
谢涵垂眸,吩咐道:“楚王、并所有楚王室厚葬,立英雄碑纪念楚人守城的决心与不屈的精神。”
“是。大王。”
半个月后,两道消息一前一后传入扶突,其一:楚王室还有最后一个遗骨,由楚王内侍监带来,乞雍王怜悯。
“他不请我,反而求你?”谢涵觉得有些可笑,又觉理所当然。
他瞧着那襁褓中的孩子,莫名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反而霍无恤与这孩子极其投缘,孩子看他的第一眼就笑了,咯咯伸手要抓,霍无恤也便给了他一根手指,小孩儿也不怕生,不一会儿就从给手指到要抱抱了。
眼见着霍无恤真的抱起了小孩儿,谢涵神情莫测,“你既喜欢,便好好养着罢。我这表哥,这辈子难得用一回心机。”
这亡国王室,女多充入官妓馆,男多画地圈押。可楚王室只剩最后一个遗骨了,如此惨烈,谁忍心,或者说€€€€谢涵能忍心吗?
他早和霍无恤商议过,如果楚国投降,封楚王为武威公;如果楚国死战不降,楚灭后,封楚王为武威侯。
其实,他知道,这封号多半是用不上的€€€€有些人,一生骄傲。他等来的,总不会是个活人。
霍无恤抱着抱着小孩,冷峻的神情难得缓和,低头逗弄着孩子,闻言忽道:“齐王以为寡人会喜欢什么?”
谢涵微瞧着他,只见其似自嘲道:“齐王看他是否长得像谁?”
他还未答,谢沁风急火燎地跑进门,“哥€€€€不€€€€王兄€€€€”看到个小孩儿,下意识多看一眼,结果一眼万年,他“卧槽”了一声,少怀安慰,“哥,你终于愿意生孩子了,我大侄子叫啥。”嘻嘻嘻,他不用当太弟了。
谢涵终于知道瞧这孩子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他偏头问那内侍监,“这孩子,楚王可有起名字?”
内侍监低眉顺眼的,低头遮住眼里的怨恨,恭敬道:“大王说小殿下叫华容,华容花的华容。”
€€€€楚华容。
谢涵支着额头,“雍王,我母亲在移宫静养,年老寂寞,不知可否将华容交给她抚养?”
“给齐太后,是最合适的。”霍无恤将小孩儿放进内侍监怀里。
谢涵这才看谢沁,“已经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急躁?”
“哥,我才二十五岁。”谢沁挠脸,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终于支支吾吾道:“王兄,青牙奉命去楚地收敛尸体,厚葬王室,立碑纪念,可€€€€”
他小心翼翼看自家哥哥一眼,好像怕声波打碎什么似的轻声道:“但麒麟头上有三具尸体,据说一个王宫卫士,一个大将军,一个楚王,火太大,烧的面目全非,衣物装饰全毁了,辨认不出半点了。青牙没法分辨,这又怎么入土为安呢?”
“面目全非、面目全非€€€€”谢涵喃喃,“寡人去辨认罢。”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时冲动,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去楚国看看,没想到他只是蹲下摸了摸 ,就说道:“他是楚王。”
青牙、谢沁面面相觑,一边觉着牛逼,一边莫名不敢说话,还是霍无恤问了,“齐王怎么知道?”
谢涵轻声道:“小的时候,有一次不慎从树上跌落,是楚王接的寡人,那时他断了胳膊,接起来后中段骨头还是有些凸起。”
€€€€“涵儿,快下来€€€€”
€€€€“哼,你说下来就下来吗?”
€€€€“傻子,这么高,滑下来摔死你。”
“啊€€€€”他话音才落,小谢涵还真地滑了一跤,急忙一手抓着根粗壮的枝干,一手捂眼睛,“楚子般€€€€你是属乌鸦的吗?”
“啊呀,你要吓死孤么,还不爬下来!”毕竟是个大胖小子,枝干一晃一晃的,大胖小子也在风中晃了起来,小子般瞧得心一颤一颤的。
“你、你以为孤不想下来吗?”恐惧中,小谢涵终于放弃了骄傲,哭唧唧道:“孤下不来了啦。”
“老天€€€€那你怎么爬上去的?”小子般刚说完,便闻那枝干嘎吱一声好像断了一半。小谢涵顿时慌里慌张的,“表哥€€€€”
“别怕€€€€涵儿别怕€€€€”楚子般心惊胆战,还是挺着拍拍胸脯,“你跳下来,孤接着你。”
随后“哎哟”两声,两人抱做一团滚了半圈,好一会儿止了势头,谢涵扯了头上稻草 ,恼道:“还自夸半天,你根本接不住孤。”
“你屁话真多,起开,压死孤了。”身下嘶嘶吸气声,小谢涵觉得不妥,起身只见人脸色惨白,左手捂着右臂,那儿起了不正常的弧度,他顿时回神,“你这是骨折了,快,去找太医。”
“找什么太医!”小子般一把拉住他,冷汗直渗,“你现在回去,所有人都知道孤是和你一道骨折的,孤受伤,你好好的,你让别人怎么想,就是父王和母后心里也会有个疙瘩的。”
“这是事实,孤何惧人言?你本就是救孤受的伤,舅舅舅母要因此起怒火,也是理固宜然。”小谢涵瞧着人额头冷汗,多着急啊,不知道对方哪来的毅力还能唧唧哇哇。
小子般闭起一只左眼眨了眨,“谁说为救你,孤可是为了自己的燕窝。”
小谢涵一惊,“你怎么知道?”尔后偏了偏头,“少自恋了,孤就是想看看鸟窝里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的像那个讨厌鬼说的一样是养颜圣品。才没说要送给你做生辰礼物!”
“哦€€€€”小子般撑掌起身,疼得一哆嗦,眼角眉梢还是笑着的,“孤可没说送给孤做生辰礼物的,涵儿你对号入座哦~”
“哼€€€€”
谢涵是亲眼看楚王下葬的,棺木内一具焦尸,哪里还看得出当初昊天子金口玉断的“大昊第一美男子”风采?
他将块莹莹透亮的玉璧放入棺中,“你一生爱惜容貌,我就知道你不肯投降更不会苟且偷生。原想着流央璧能保持尸身不腐,让它陪着你,也好叫你容貌不变,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还要决绝。那这块璧也没什么用了,便当我送你最后一年的生辰礼物了。”他忽轻声道:“宝藏,我不要了,好不好?”
死人不能给生者缅怀太久,终究是要下葬的。
是夜,月隐星明,九颗命星连成一线,如果南施还活着,就会发现天有异象,生魂死门动乱,天门大开。
流央大陆。
人族。
苍荒宗。
日天道君姬明忽觉脊背一寒,颇有些不详的预感,甚至有种天劫降临的错觉,他如坐针毡,出关询问,见宗门一片喜气洋洋,“大师兄回来了?”
如果有大昊卿贵在此见到他的话,定会五雷轰顶,盖因其人面容与太庙里挂着的昊武王画像一般无二,传说中肇创大昊七百年江山的不世王者。
“没,大师兄还在小世界历劫,是妖族的凤王涅€€重生回来了。”
“羽王子般回来了?”姬明恍然,“那翼王神淮去小世界了?”
凤凰无双,王不见王。
天地间一只凤凰的诞生,永远伴随着另一凤凰的陨落。然而此世不知为何出现双凤,故而永远一只凤凰涅€€去其它小世界,一只凤凰在妖族镇守。
双凤从未见面,这一点倒是默契十足。
“没有,翼王还在妖界。”那弟子顿了顿,“据说羽王和他约了一日夜,容他离开妖界来趟人族。”
姬明不知为何心里那不详的预感越发真切,修真者的预感,大多是天道给的预警。他心中惶恐,掐算半天,却仍不知,这只能说明给他带来劫难的是强他百倍者。
他不寒而栗 ,急忙去找太上长老。
话说姬明三灵根,资质一般,完全是得了自家同宗老祖苍荒宗太上长老、流央大陆唯一一个散仙大能姬彖的青眼,才得以被大好资源供着。
姬彖洞府中有贵客,远远看着,便是瑞气万千、霞光万丈,一路走来更是百鸟争鸣、白鹤盘旋,姬明忖着,是羽王子般来人族,当是来找老祖了。他一个小小元婴,怎敢在散仙与合体期大能之间的座谈中不自量力插入,只候在门外,连使人通传都不曾。
哪成想,他不敢求见,耳边却传来自家老祖的轻唤,“进来。”
他一愣,随后哒哒哒一阵小跑进来,果见自家老祖对侧坐着个华丽无双的人影,传闻凤凰奇丽,羽王、翼王乃当世两大美男子,果真不欺他。
他拜下道:“老祖,羽王 。”
姬彖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听说你做了个小世界,叫大昊王朝?”
对啊。老祖当年羽化时发现世界登天梯毁损,不能飞升,兵解散仙后,不是就问过他一回了吗?问完不还专程把大师兄弄去小世界历劫,现在还没回来吗?
他就怕大师兄在那小世界有什么不如意的,回来找他麻烦。
讲真,他大师兄谢涵说是仙道第一人,内里芯子跟魔族没什么区别,无法无天,他怕得很呢。老祖说要对方去大昊王朝学学什么是“责任”与“担当”,他表面一副逼良为娼的样子打开小世界,实际上开心地快要跳起来€€€€多希望大师兄从此大仁大爱,肩担宗门€€€€这样就不随意rua弄他这堂堂长老了。
可转眼他就怕了起来,要是大师兄在那小世界真有什么不快活了,回来还能有他好果子吃,可惜老祖意已决。
他又安慰自己,大师兄可是老祖唯一一个弟子,也是得意弟子,老祖、大概、应该、不会让大师兄在小世界过得太艰辛罢。
如今旧问重提,姬明偷瞥上首湛然若神人的羽王一眼,应是问给羽王听的,可他又不是大师兄,哪里能接收到老祖的意思,哪里能知道老祖现在希望他回答什么,犹豫半晌,道:“是的。但一百年前,我的小世界就失控了。自己运转,我无法干涉。”
“一百年前,不正是尊驾飞升失败的日子么?”子般闲闲道:“想来是尊驾飞升不成,误入小世界,将仙气带入小世界。这样的小世界又哪里是一个元婴能驾驭的呢?”
咦€€€€原来是这样吗?姬明瞪圆了眼睛,一边又想,羽王真是不客气,随口就是一句“飞升失败”,那不是登天梯毁了吗 ?
姬彖轻笑,“连羽王也能容纳的世界,自不是一个元婴能驾驭的。这小世界如今在本尊手中。”
言下之意,本尊还能驾驭你呢。
正这时,山脚下忽传来一道神念,“九剑侠霍无恤特来拜访苍荒宗太上长老。”
九剑侠。姬明瞳孔微微放大,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天下数得上号的强者都来了。
而且,谁年少还没个仗剑江湖、恣意人生的梦呢,有这个梦就会视九剑侠为偶像。
墨衣墨发墨剑,过分英俊的男子踏步而来,一瞧室内二人,率先笑了,“怎么,明尊还没回来吗?”
姬彖这下笑得就有些得意了,“他比二位都命长。”
霍无恤嘴角一勾,“我刚死,我猜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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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当初306抽奖,答应了神淮一个楚子般死后穿越修真界的番外。
但我琢磨着 就算穿越后,也是心如死灰,所以搞了个历劫设定,这样更能和涵妹一笑泯恩仇。
@神淮,如果还是喜欢穿越,告诉我,我去重新搞一下。
第397章
玲珑洲内藏书颇丰, 一行九人上洲后,便随南施上藏书阁看起书来,书阁最顶有个阁楼, 烧着炭火, 支着窗户,屋檐拉得长长的,保证雪花不会飘进来, 又不妨碍赏雪观洲, 泡茶温酒看景, 再美不过。
这阁楼才是整座玲珑洲的精髓。
众人或挑了一卷书, 或两手空空上阁楼,但见其内已或横卧或端坐了不少人,那是之前几批来的学者。
玲珑洲登洲三问九日一次, 每次可待足一个月,与不同学者之间讨论后的收获, 才是登洲的真谛。
当然, 他们这一批中大多是他国使臣, 不可能待这么久, 上来主要是增点阅历和谈资罢了。
谢涵抬眼一看,这次阁楼内人有些多,近三十, 不少是名人,还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巢芳饶和党阙。
巢芳饶两鬓越发白了,脸上的苦相也更加重了, 谢涵猜是绞国最终被灭, 使他大受打击的缘故,巢芳饶也看见他了, 起身打招呼,“温留君。”又问道:“八公子可安好?”
“安好 ,长大许多了。只是三年不见钜子,怕是要忘了您了。”
巢芳饶似是想到那精怪的童子,嘴角牵出一抹笑,倒叫满脸皱纹淡了些,“八公子聪慧异常,必不会忘了老朽,就怕到时故意做忘了。”
谢涵哈哈一笑,“那可要看钜子本事了。”
闻言,巢芳饶也笑了起来,“也是许久不见稼穑和思雩了。”
谢涵同他攀谈间,党阙也过来了,他虚虚一瞧谢涵,不甚满意,然后就对霍无恤吹胡子瞪眼,“你这小子,当初扒着我问东问西,最后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