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我不由愤怒,“公子竟分不清远近亲疏吗?他齐太子和你非亲非故,君上可是你生身父母。”
“什么非亲非故?齐太子于我有屡次救命之恩 ,结果因为我的缘故,使她伤了身体,那我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霍无恤低吼一通,终于恢复冷静,“师大夫,我一来一回,今日日落前必定赶回来。前面没有崇山峻岭,不怕夜间野兽,你们白日养精蓄锐,等我回来后,连夜行路,一样不浪费 。”
等人走了,师无我才反应回来,怒道:“今天是雪天,哪来的太阳?”
奈何人已随王洋走远了。
“咳咳咳€€€€”厚厚的车帘内传来嘶哑的低咳,霍无恤心里一酸,使人通传。
寿春瞧着蹙眉闭目的人,怕惊扰其似得,小声道:“殿下,雍公子请见。”
谢涵豁然睁开眼睛,冷冷道:“见。”
怕寒风灌入,霍无恤只掀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就侧着身进马车,只见美人面有病容,面与唇色俱是苍白,歪坐一边,冷视着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霍无恤朝双手哈了口气,执起谢涵搭在一边的素白手指,包进掌心里搓,温柔笑道:“我就知道,就算毛毯铺的再多,你手也是冷的。”
谢涵任其温暖自己冰凉的双手,“你只是要说这些吗?”
霍无恤抿了下唇,“对不起,我要回雍国,只能娶姬云流。”
他感受到掌心忽然一空,竟觉有些寒冷,或许不是他要替她暖手,他也在借她温暖自己。
只见对面的人淡淡点了点头,“孤起初确实是怒不可遏,恨你言而无信,只是过了这么几日,也渐渐想通了,易地而处,孤亦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
霍无恤心中陡然一阵恐慌,他不知道是何缘故。若有精通□□的人在此,想必能告诉他:陷入情爱的男女,一旦能理智地分析问题,大抵离情转薄已经不远了。
他扑过去,拥着人肩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想了一路了,回去我便退婚,如果梁国不允,我就说我不举,不对,我昭告天下,我不爱红颜爱蓝颜,我爱慕齐太子殿下。他梁国但凡要点脸皮,也不会把姬云流嫁给我了。你、你别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
谢涵轻声问,“为什么?”
霍无恤小小声道:“我怕。”
谢涵轻声笑,揉了揉他的发顶,“那我等你。”
“你等我。”霍无恤点点自己嘴巴,“吻我一下。”
谢涵眨眨眼。
“快点。”霍无恤催促。
谢涵低头落下一吻,蜻蜓点水。霍无恤喜滋滋点着嘴巴说,“你盖了章的,我只能跟你好。”
谢涵恍然,解下储君玺印掂了掂,笑眯眯道:“孤可以在你脸上落下孤的印鉴,如此,再无人可以觊觎孤的珍宝了。”
霍无恤露出“还有这种好办法,失敬失敬”的表情,凑过脸来,“快点快点,左脸一个右脸一个。”
谢涵被反将一军,哼了一声,收起印鉴,“孤还丢不起这个人。”
霍无恤把人按倒躺下,“你快好好休息€€€€相信我啊€€€€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谢涵把玩着印鉴,“如果不来怎么说?”
“那就让我一辈子不能再得到你的真心,让你憎恶我、仇恨我,让我一辈子求而不得唔€€€€”唇上落下一根素白的手指,霎是好看。
“好了。”谢涵道:“回去罢。你已经耽搁许久了。”
“我□□一会儿 。”霍无恤低头揉着谢涵的太阳穴,瞧着人眼下青黑,“你这几天一定都没睡好。”
一觉无梦。等谢涵再次醒来时,正是对方蹑手蹑脚准备离去的动静闹醒了她。
她没有说话,之掀开眼帘一条缝,见人手已经伸到了车帘,又缩了回来,盯着谢涵看了一会儿,低头似乎想亲一下她的脸庞,又怕将人吵醒,于是在其衣摆落下一吻,做口型道:等我来齐。
等人走后,谢涵才撑坐起来,她支着额,低笑出声,“无恤啊无恤,你以为我只是因为姬云流恼怒吗?”
“我是终于发现,咱们其实是一样的人。面对抉择时,家国第一。”
而个人感情必是被妥协与牺牲的那个。
可雍质子之所以如此吸引她,未尝不是以为对方无论如何被放弃,无论面上如何嫌弃,心底却永远向着母国。
她心中隐隐明白对方不会来了。雍君如此急召,必是有用得到对方的地方,他能为回国妥协第一次,就能为雍君妥协第二次、第三次。
“可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孤不妨陪你一遭。”谢涵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倘你在雍国成了气候,留你几分愧疚之情总是有用处的。”
第420章 (补全)
宋国太医院的首席苗方乃是兽医出身。
这似乎耸人听闻, 但细究之,也没什么奇怪的了€€€€紫金赤兔曾精神不济,群医束手无策, 最后是军中牧马兽医替他诊断为饮食积滞, 饿了两天后果然就好了。
宋侯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自称出自医学世家,可惜家道中落, 沦为牧马兽医, 现在只想修习医术, 重振家族绝学。
他原意是想宋侯赐下医书供他学习, 赏赐金银让他心无旁骛地钻研,送一座医馆供他实践所学。
不想宋侯大手一挥,让他进了太医院为医。
紫金赤兔虽然强壮, 总也会有那么几次不适,苗方多次诊治得当, 在这个马比人贵的宫廷, 他水涨船高, 一路升任首席。
可惜这兽医首席, 其余太医表面恭维,内里多有不屑。一开始还会有人愿意教导苗方医术,后来就渐渐没了;苗方一开始也会虚心请教, 后来一则拉不下首席的脸面,二则看到了同僚嘴角的嘲讽€€€€像是在说,就这种水平?首席?
可对方什么也没说, 他也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感觉而责罚怒斥对方。
就在这表面风光、私下排斥的矛盾状态下, 苗方渐渐心态失衡:极度自卑自傲,极度想要证明自己。
因此在谢涵问谢妤谁可做“手”的时候, 谢妤立即想到了他。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谢涵这边一有卫士有何不适,就立刻送去太医院看,还是拿了谢妤名帖请的苗方,苗方起初不屑看些武人,奈何谢妤得罪不起,不想那些武人用药后见效极快,全往他预期的发展,他行医数十载来的医术巅峰莫过如此。
此后,他也不排斥谢涵的那些卫士了。谢涵呢,又带礼来感谢苗方,“本君卫士,要首席大手看诊,真是折煞他们了,奈何我视他们如手足,初到贵宝地,不识哪位医术优劣,故斗胆请家姐邀了首席看诊。不想首席德艺双馨,既不冷待,还药到病除,涵感激不尽。
只我国卫士初到贵宝地,料想有些水土不服,竟一个接一个的病,若再一一劳烦首席涵都脸红。不知首席对都城内医工医馆有何推荐?”
苗方才尝到一点治病救人的快乐,哪愿意放手,连道“无妨”,谢涵又是一波称赞“如此医德,阁下实乃大医。”
两厢得宜后,苗方和谢涵也渐渐熟络了,一段时日后不由问:“实话实说,某看过的病人也不少,可全都没有温留君卫士那样好的效果 ,不知温留君卫士是有何特殊之处吗?”
“竟有此事?”谢涵讶然,思索片刻,旋即舒展开眉目,想开口,倏忽顿住,欲言又止。
“温留君想到什么,快快道来。”
谢涵沉吟片刻,“本君也只是一个猜测,做不得准,苗首席便当个顽笑便是。”
他还要铺垫一长串话,苗方已经急不可耐了,才终于等到对方的答案€€€€
谢涵略有些尴尬,“所谓行医,是个相互的过程,若想有疗效,既要医者医术高明,又要药材精良,还要患者配合。苗首席医术毋庸置疑,太医院的药材总不至于以次充好,只一点€€€€首席乃兽医出身,患者接受治疗时,总有那么一二分存疑,甚或回去后根本不遵医嘱,便就差一分了,而这一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咳咳咳€€€€事实么,当然是患病卫士回去后,霍无恤统一给换了药,并且封口:哪个乱说,情同叛逆。
但苗方不知道哇,只觉豁然开朗€€€€原来并非是他的医术不佳,而是他人不配合,甚至他心中阴暗地想:或许他的那些同僚还会三言两语道出他的出身,再贬低一番他的医术,使患者毫不信任,甚或弃药不用。
也就是这段时间,宋侯等宋期之死带来的风波稍稍平息后,便着手修理魏纬一家,莫说魏纬拦截谢涵不利,单魏尝、魏起当初毅然站在谢涵这边,等宋侯腾出手来,岂有不处理之理?
他给的理由也很简单:宣布瘟疫谣言,扰乱民心,论罪当诛。
“阿姊,宋侯在警告我们。”谢涵挑起嘴角,“即使现在他封了小斯,要折断阿姊你的党羽也易如反掌,要打我谢涵的脸面也是反手之间。”
“难道不是因为你在鱼腰嚣张太过?引君上不满?”谢妤似笑非笑。
“我不嚣张,如何使苗首席为我卫士看病顺理成章?”谢涵笑道。
“君上继位前因不服我国管教,而被君祖父勒令先宋侯废太子放逐山野,幸而得紫金赤兔相救,一人一马在深山老林里度过了三年时光,等到先宋侯病重,他才出来一举拿下君位。从此便视我国为寇仇,表面令宋期与我定下婚约,暗中却向梁楚投诚。”
谢妤一边涂抹着自己艳红的指甲,一边笑道:“现在想来,哪怕没有紫金赤兔 ,或许他也不会让我和宋期完婚。我竟分不清他那时是在利用紫金赤兔,还是真的在满足紫金赤兔。他对我国仇恨如此深,哪怕因为宋期的死,哪怕因为紫金赤兔,他彼时向我妥协,但回个神,也许就会变卦。所以€€€€”
谢妤涂完最后一片指甲,阳光下泛着鲜艳的光泽,她抬头,对谢涵粲然一笑,“时候到了。”
将近年关,谢涵若现在回国,怕是要在路上过年,谢妤以不忍心谢涵“新春时刻冷冷清清无亲人相伴,反而要在冰天雪地里舟车劳顿”为由,使谢涵暂时留在了鱼腰城的驿使馆。而谢涵极尽一个上国公子的跋扈,在鱼腰内颐指气使,又大肆拜访高官政要并厚礼赠之。
宋侯大抵是猜到了谢涵想留下帮助谢妤稳固势力,可那又怎样呢?他可一一剪除势力。首先便拿不日前宋宫之变中谢妤的最大功臣,魏氏一家开刀。
非是氏族大家,寒门学子,因为他的赏识,而成了卿大夫,现在竟然公然与谢妤一党通了首尾。正是拿来威慑的好靶子?
谢涵略有些奇怪,“我观魏尝,细致妥帖,他帮我时,不该料不到这种情况。”
“你竟不知?”
“我该知道什么?”
谢妤掩唇笑,“你以为魏纬是什么忠贞不二的人吗?你看错他了。耿直不屈的人,君上是最怕最头疼也最不舍得降罪的。可魏纬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虚伪之徒。”
“他观宋侯日薄西山,所以想投靠阿姊?”谢涵恍然,“故那时不能得罪我,可碍于君令不能明着帮我,只能派出一对儿女打晕他,好使一切顺理成章,不料宋侯还是降罪。”
“可他做的还是有成效的。宋嵩同许多宋卒目睹他在城外的宁死不屈,对君上‘不问青红皂白’的降罪颇多非议。”
而这非议的时间正是谢涵的行动之机。
苗方这回在谢涵的武士中碰到个棘手的病人,卫士身有红斑而频频呕血。
时医家治血症,多以补气为主,所谓“气能摄血”。
苗方一开始也是如此施展,屡试不效,遂翻遍医书,终于又得一法:凉血平血。
火热迫血妄行,出离脉道,乃有出血。
他大喜过望,大开滋阴凉血方剂,不想依然毫无成效。
这时,谢涵带来了一本书,对苗方长吁短叹道:“那卫士曾救过本君的性命,请苗首席一定要救他啊,再这么下去 ,本君怕他呕血而死。”说着将一本书在苗方面前铺开,“此乃齐医孤本,本君翻遍书箧,只找到这么一本医书,希望对那卫士有用。”
“只是说来惭愧,本君对医书,实在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谢涵苦笑,“只能劳烦苗首席了。”
苗方到底在太医院熏陶多年 ,一看这医书立刻识得是好货。何况他现在正被血症所苦呢。哪有不感谢谢涵的?
在这本书中,他终于找到一个和谢涵卫士症状完全契合的证型€€€€气滞血瘀,活血化瘀药下之。
药童看他竟然对出血病人行气活血,吓了一跳,“老爷,活血最易出血,孕妇用活血药会下胎,老人用活血药多便血,寻常人用了尚且要担心并发出血,我们怎么能对一个出血病人用呢?”
苗方诡秘一笑,“痴儿,你且看着。”
出乎药童的预料,那卫士不仅没有出血加重、呕血而死,反而真的在渐渐恢复。
他吃惊不已,央着苗方,“老爷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快快传授我罢。”
苗方抚着颌下三寸须,微微一笑,点了那药童鼻尖一下 ,“脉道如官道,平常咱们自然爱走官道,既可以躲避贼匪,又是坦途大道。可如果有一天,官道被堵住了,那我们还能走官道吗?只能被迫从官道到了山野小道。这就是出血。”
那药童一点就通,“所以这活血化瘀药就是清理官道 。”
苗方老神在在晃着脑袋,“善哉。”
“老爷你可真神了。反其道而行之,竟然有奇效。”药童一通马屁把苗方拍上了天,忽然“啊”的大叫一声,甚是刺耳,使沉浸在赞美和喜悦中的苗方皱眉道:“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不是啊老爷,那个、那个€€€€”药童吞吞吐吐,忽然压低声音小声道:“老爷你看这个人和君上的病是不是很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