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焦大那憨愣的样子,谢涵无话可说,摇了摇头,问:“你是新上任的将军,明日按照军中惯例,是要检阅三军的。可曾通知下去?他们怎么回复?”
“只说知道了。”霍无恤声音闷闷的,“君侯,我觉得明天一定有事儿等着我,怕是要争夺一番军权,您可一定要给我站住台。”
“区区两个都尉,难道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谢涵道:“放手去争,我为你后盾。”
身侧的声音恢复了那矜傲,霍无恤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那张温雅好看的脸重新爬上了飞扬自信的神采,他心满意足道:“君侯,你真好。”
第二日,天蓝如洗,骄阳似火。
谢涵、霍无恤早早来到了阅兵台,不想却面对着稀稀拉拉千余人队伍,领头只有一个焦大,两个小将出列,一个道:“启禀将军,城外山贼肆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马都尉不能眼见百姓受苦,带九百兵出城剿匪去了,临行前让末将留在这里向霍将军请罪,请霍将军责罚。”
说完,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旁另一小将连忙道:“孟都尉怕马都尉人马不足,也陪马都尉剿匪去了,请霍将军责罚。”
谢涵眉梢一挑。
焦大一拍大腿,“啊呀€€€€早上是听说有山贼抢了个村庄,怎么样,伤亡多不多?”说完,看霍无恤,“霍将军,这你可不能怪老马和老孟,是这山贼比燕人还损,专干烧杀抢掠。”
谢涵无语看他一眼,开始怀疑游弋喾就是特意给霍无恤使绊子的了。他坐在高台上,“啪啪啪”鼓起了掌声,“马都尉、孟都尉竟然不惜自己受罚,也要为民请命,即便违反军纪按律当斩,也在所不惜,这种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精神,可敬可佩啊。”
“斩首?”下首两个小将遽然色变,“万万不可€€€€”
“不错,斩首是万万不可的。即便违反了军纪是军中大忌,可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谢涵偏头看霍无恤,“霍将军,我看二位都尉不只不能按军纪处斩,等他们剿灭贼匪,得胜归来后,还要大大地封赏。”
“噢,霍将军€€€€君王有率百官迎接凯旋将士的先例,为示敬意,你不若率全军在这里等候孟都尉和马都尉?”
霍无恤眼里流露出了一点笑意,但仍是摇头,“无论什么原因,无论胜负,违反军纪就是违反军纪,不能因为任何情况饶恕。”
谢涵一听对方话头不对,就一个劲给人打眼色,奈何仿佛媚眼抛给瞎子看,人自顾自从容自若地说完话,果见下方人马哗然,纷纷替马元超和孟光亦求情,言语中多是不忿。
霍无恤听完一阵,神情等闲,“好了€€€€就先等马都尉和孟都尉回来罢。”
六月的天气,一年中日头最高的时候。
炎炎夏日,阳光毒辣,众兵又是厚重的铠甲又是烫手的兵器,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苦不堪言。焦大向霍无恤提意见,“这么站着也不是事儿,将军要等老马和老孟,咱们也到树荫下去啊。”
霍无恤原本是和谢涵一起在荫蔽的高台,这时闻言一步踏出荫蔽,高大的身形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马都尉、孟都尉还有将近两千兵马,长途跋涉,难道不比我们更热更累吗?到树荫下等,怎么好意思?”
他说的正气凛然,倒叫焦大赧然,说不出话了。
霍无恤说完这些 ,又对谢涵道:“温留君是客人,就别和我们一起等了。”
谢涵本是想小惩那些起哄的人,不想现在却见对方额头滚落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高挺的眉骨到两颧再到陡直的下颌,顿觉不爽。
嘴上却轻声道:“你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两人不过是寻个由头出去给你没脸罢了,定不可能剿灭桃花山马贼,回来你惩处就是,刚刚何必起纷争,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霍无恤说,“《兵符》里记载了一则故事,叫做昊宫教战,讲的是:当初昊厉王听了季武子的兵法后,又怕其是夸夸其谈之辈,为了试探其才能。昊厉王请季武子练兵,却给了他两百个宫婢。其百夫长乃两名昊厉王的妃子。
季武子教了三个简单的指令后,开始训练,队伍却一片混乱。他再次教导,仍然如是。重复三次,次次教导问下首宫婢是否听清,均回答是,可结果依然混乱。他对昊厉王说:将令不清,士兵不理解,那是我身为将军的过错;将令清晰,士兵不遵守,那就是她们的过错。于是斩了两个百夫长。
立竿见影的,剩下宫婢一片军机肃然。季武子对昊厉王禀报:请陛下检阅,这支队伍可以战争沙场了。1
君侯,这就是军纪。”
“你今日如果因为情有可原放松军纪,明日就会有其他理由请你放松。”谢涵一叹,“所以尽管你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胜利,一句空言罢了,也决不能说。”
霍无恤:“是。”他伸手替谢涵擦了擦汗,压低声音,“君侯快去吃饭罢,午饭不能陪您了,您想想晚饭就吃什么?”
谢涵下去就餐的时候,还在想:或许这就是他和霍无恤的区别,也是他不能带好兵的缘由。
明知事情不可能发生,他立刻便会漫天乱说,以获取更多的利益。
霍无恤却不管发生不生,只遵从自己的一条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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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孙子吴宫教战。
第435章
谢涵€€马元超和孟光亦的忍耐已经到了一个极点。
按霍无恤上午的说法, 他已经盘算好晚饭要让€€方炒哪些小菜了,结果等到天边烧红了云霞,这两厮也没有回来, €€方仍带着兵马在校场上等候, 岂有此理?
他原本想捧杀两人,不想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校场上的人已经六个时辰没有喝过水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瞧人经过一轮/暴晒, 嘴唇干裂, 他不禁道:“想来两位都统爱兵如子, 即使自己在外拼杀, 也是不愿意叫将士们饿着肚子等候的。”
底下士兵早已又累又热又饿,头晕眼花间,听闻此言, 精神一振,哪想上首人满口拒绝。
“不可。”霍无恤站姿笔挺, 满头大汗, 却是正气凛然, “食物自然该给胜利的战士先行挑选, 而不是我们这些在后方安逸的人,难道要让勇士们吃我们剩下的东西吗?”
是这个理。
“但可以另外开炉灶啊€€€€”
“我们看到都统是带着伙食出去的。”
底下窃窃私语,霍无恤充耳不闻, 让人不禁埋怨这将军忒也迂腐。
直到太阳落山,才听到马蹄声踏踏,是孟光亦和马元超带兵马回来了。
谢涵立刻精神抖擞, 抢先迎了上去, 笑脸道:“两位都统剿匪回来了?可有伤亡?可有俘虏?这一整天的€€€€必定是捣了桃花山贼窝罢,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马元超是见过谢涵的, 以前他感激€€方援救北境,现在他憎恨€€方横插一脚€€€€倘若不是玖玺桓欠了€€方人情,倘若不是€€方强捧这雍公子,现在的北境将军该是他!
可他不敢€€€€方发火,羞愧道:“贼子狡猾,我等为保护百姓,没能趁胜追击,让他们都逃了。”
闻言,底下士兵顿觉自己一日的暴晒挨饿都喂了狗,又怨都统无能,带着两千人呢,还干不掉几百个山贼;又怨霍无恤迂腐,搞得他们白白受罪。
“桃花山山势复杂,攻打本来就要从长计议,马都统选择不错。”霍无恤一板一眼道:“只是既然只为守卫,不必带出去两千兵马。”
马元超仿佛这才注意到霍无恤,斜眼一瞥,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霍无恤淡淡道:“本将今日接手北境。”
“原来是将军来了。”马元超换上笑容,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霍无恤,口中称赞,“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犬子在像将军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走鸡斗狗。”
“犬之子,总归还是犬,与虎豹自然不同。”霍无恤话音一落,众皆侧目,怀疑自己听错了。
马元超反应一瞬才回过味来,紫脸化作黑色,正待发作。
下首的人话锋一转,“都统总算回来了。本将思及都统一心为国、爱民如子、嫉恶如仇、闻鸡出兵,佩服之至,故率将士在此等候胜利之师。
现如今即便没有剿灭贼匪,都统率兵马保护了百姓,也是功劳一件。诸位不必愧疚,更不要在这里等候,有伤的看伤,有亡的记恤,都好的快些用饭。半个时辰后,本将还有将令要宣布,迟到者军法处置。”
他这一下令,马元超这边还不如何,那些等了一整天的将士欢天喜地下去用饭休息了。马元超见状,也不好说什么,解散了队伍,令其休整去了。
三千个士兵,几年下来,大多相熟,大碗吃着饭呢。一个好奇剿匪,一个奇怪新将军,就这么聊上了。
“害€€€€就几十个马贼,主要是孟都统迷路了,才搞了这么久回来。”
“胡说!关孟都统什么事,是你们吃起饭打起猎来磨磨蹭蹭,还要看村里的姑娘!”
“什么?咱们在这边挨饿受晒地等着你们,你们打猎吃肉还看姑娘?”
这一聊上不得了,三波士兵都不高兴了。
另一头,孟光亦斯文地吃着饭,€€马元超说:“你的下马威不成,反而让人将了你一军。”
“什么反将一军?难道白等一天,底下个人还敢€€我有怨气不成?”马元超满不在乎,还很喜欢刚刚那隆重的场面,“我看他是怕了我了。”
他心腹立刻道:“都统,新来的将军说你私自带兵出营,违反军纪,按律当斩。”
“他敢?马元超略加邪气道:“他要是敢,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军中哗/变,到时候他这将军难辞其咎,就等着被撤职罢。”
孟光亦提醒道:“温留君还在。”
马元超也提醒他,“这里不是温留。他温留君也只带了一百个卫士。北境天高朝廷远。”
另一头,谢涵派卫士出去和将士们一同吃饭,听了回禀后,€€霍无恤道:“看来这两人很有威望,底下士兵都愿意为他们说话。而你的声望远远不及,是不能现在就将他们处斩的。”
霍无恤只说:“游将军看来€€自己手下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他果然是要个像明千径那样的军师的。”
谁说不是呢。
谢涵只觉得昨日的自己天真,竟然信了游弋喾的邪,“你现在如何打算?”
“我看这批北境军的军纪,连温留军都比不上。两位都统公然违纪,底下人竟然全不当回事。杀猴儆鸡,我势在必行。”霍无恤说:“只是现在,还要缓一缓。”
谢涵见他心中自有章程,也就不太过干涉。
临行前,应小怜提醒他,“君侯€€无恤,总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欲与掌控欲。君侯,一个名将不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一句,霍无恤奇怪,“君侯,你不问问我计划。”
谢涵道:“你有主意就成。”
霍无恤嘟囔,“那君侯也要帮我参谋参谋。”说完 ,就开始描述了,“我虽然想斩了他们两个,但那是他们违反军纪的必然,我本人倒不如何着急。真正着急的是想夺权的他们。他们肯定会先出招打击我的威信,只要先出招,破绽就出来了,就像今天一样。”
“现在无战事。他想要打击我的威信,就只有三招:一个勾结山贼,让我剿匪失败;一个等我安插人手,寻找那人过错;一个找我比试,把我击落马下。”
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案面,“我一没打算即刻剿匪,二没真想要安插人手,他大概会找人和我比试比试武艺罢。”说着,便兴奋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他们都不知道我和君侯学过剑法。”
谢涵莞尔,“他们还不知道你弓马娴熟。毕竟雍公子不学无术的名声还是有些响亮的,即便打了胜仗,也只当你天资聪颖会出主意。”
不一会儿,半个时辰便到了,霍无恤召集三军,一宣布明天检阅三军,二公布今天剿匪无一伤亡,称赞孟光亦和马元超统领有方,三给今天立功的人都升了一级。
权利两个头,一曰赏,二曰罚。
马元超见他大方赏赐,很是收买了一些士兵的人心,遂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卑将今日擅自带兵离开,有罪,听闻将军要处卑贱以斩刑,卑将请就戮。”
他话音方落,底下一堆下级将官纷纷出言:“万万不可€€€€”
“都统也是情非得已!”
“将军那时还没正式上任,都统要去哪里请命?为了百姓,只能事急从权!”
这还算正常的,其中还夹杂许多阴阳怪气的话: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都统带兵几十年,将军你到时候还要听听都统的经验,可不能动都统啊。”
“多大点事儿,要罚我们认了,可将军竟然说要杀人,是怕都统碍着您吗?”
......
谢涵再料不到这马元超脸皮能厚到这种地步,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出声的人里得至少有一半是€€方自己安排的。
可大部分士兵没有这些心机,一边是熟悉多年的都统和纷纷出声的同袍,一边是新来的将军,心里的天平本来就是偏的,他们本能地害怕和愤怒。
霍无恤无奈,伸手扶马元超,“本将初来乍到,只知军纪,不知北境传统,也是麻烦,看来本将还是请游将军回来问问是好。”
游弋喾虽然统御几个将官的水平蹩脚得可以,但却备受士兵爱戴,闻言都连连说:“好啊好啊€€€€”
“请游将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