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慎之眸光微动,随即道:“大兄陛下一言九鼎,可不能反悔。”
嬴政道:“朕何时反悔过?一诺千金,绝不食言。”
嬴政眯着眼睛,心中思忖,既然暂时不能杀死陈慎之,他又这般聪明,不如好好利用利用。
陈慎之正好食完了饼子,啪啪拍了拍手,将渣子掸掉,又豪爽的抹了抹嘴巴,道:“敢问陛下是甚么事情?”
嬴政看着他豪迈的举动,眼皮狂跳,额角的青筋又蹦出来,粗鲁、粗俗,俗不可耐,这样的举止,竟是出自齐国公子之手,且这位齐国公子,还是荀卿的关门弟子,虽已被逐出师门,但曾经乃是荀卿的关门弟子,儒学大家,怎么会如此粗鲁不堪……
嬴政头疼不已,将帕子扔给陈慎之,道:“擦擦。”
陈慎之挑了挑眉,口中嘟囔着:“已经擦过了。”
不过还是重新用帕子擦了擦嘴,复又擦了擦手。
嬴政看着一地的碎渣,再三深呼吸,最终下定决心,用帕子将地上的碎渣全都归置起来,毕竟柴舍也是自己要住的地方,满处都是渣子,如何歇息?
嬴政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这才安心坐下来,否则坐在渣子上,想一想便头皮发麻,浑身不得劲儿。
嬴政终于重回正轨,道:“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你。朕并非甚么离宫寺人,之所以从峄山离宫逃出,乃是遇到了兵变。”
其实陈慎之早就看出来了,嬴政并非甚么寺人,毕竟他的举手投足,根本不像是一个寺人,手中没有劳作的老茧,功夫反而异常了得。
之前陈慎之故意对嬴政说道,自己是来刺杀秦皇的,那并非是儿戏之言,也并非是一时欢乐,而是在试探嬴政。
所以当陈慎之知道嬴政便是九五之尊的秦皇之时,并不觉得如何惊讶。
陈慎之点点头,等着嬴政继续说下文。
嬴政道:“朕在离宫遭遇变故,本想前来泰山大营,与大营汇合,奈何……”
陈慎之已然明白了,道:“大营亦有变故,对么?”
嬴政一笑,道:“你倒的确是个聪敏之人,若你不是齐国公子,朕倒是要重用你。”
陈慎之对重用不重用,并没有太多的野心,还不如给他一个鸡腿子。
嬴政道:“朕在离宫遇刺,这么大的事情,这些天来,朝廷一星半点自动静也无有,朕本就十足狐疑,如今到了封禅大营,终于是明了了。”
“有内鬼。”陈慎之不愧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瞬间想到了内鬼这个词儿。
“内鬼?”嬴政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不过这么一比喻,也不是不能明白,点点头道:“这词眼倒是新鲜,就有如你所说€€€€内鬼。”
嬴政幽幽地道:“这个内鬼,可以一手遮天,将朕在离宫遇刺的消息遮掩的平平静静,朕日前就在猜测,这内鬼究竟何人,方才出去一探究竟,终于发现了内鬼。”
嬴政转头看向陈慎之,只吐露了两个字:“李斯。”
李斯?
陈慎之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不,确切的说,并非是熟悉的名字,而是在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字。
大名鼎鼎的李斯,大秦第一丞相!
陈慎之面容上难得有一些狐疑,道:“丞相李斯?”
嬴政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道:“李斯官居廷尉,如何是丞相?”
陈慎之恍然大悟,是了,如今是秦始皇泰山封禅之计,换句话便是说,李斯虽然身居高位,但他还不是大秦的丞相,而是廷尉。
在泰山封禅不久之后,李斯因功晋升右丞相。
很多人都知道,李斯乃是秦朝著名的丞相,但很多人并不知道,李斯并非秦朝第一名丞相,在李斯之前,还有一名丞相,那便是王绾。
且李斯被封为丞相之后,乃是右丞相。秦朝沿袭周制,立左右丞相,为百官之长,左高于右,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很长一段时间,李斯都在王绾之下。
如今的李斯还不是丞相,但在不久之后,便会高升丞相。
陈慎之将这个事儿不着痕迹的带过去,道:“大兄陛下的意思是……李斯乃是内鬼?”
嬴政点点头:“朕亲耳所听。”
陈慎之挑了挑眉,道:“这太古怪了。”
“何来古怪?”嬴政追问。
陈慎之道:“陛下不也觉得古怪么?”
嬴政并没有回答陈慎之的问题,静静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陈慎之道:“倘或李斯是内鬼,简直漏洞百出。”
廷尉虽然不是百官之长,但在秦朝也是上卿之位,可谓是万人之上,只手遮天,加之李斯在秦朝为官这么多年,多少有一些人脉,想要压住秦皇被刺的消息,的确不难。
“然……”陈慎之道:“若是李斯想要刺杀陛下,何苦绕这么大的圈子?又是魏国公子,又是设立关卡的。”
嬴政不由多看了陈慎之一眼,的确,他也有此疑问。
如果当真内鬼是李斯,他这番做法,不觉得太过大费周章了么?
陈慎之继续道:“身为廷尉,可动用的人力难道不多么?何须假手魏国公子,让魏国余党掺一脚进来?这太奇怪了,不像是李斯的风格。”
“李斯的风格?”嬴政笑道:“一个齐国公子,识得李斯么?知他是甚么风格?”
陈慎之当然不认识李斯,但是从书本上又认识了李斯。陈慎之以前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可谓是书本一拿谁也不爱,如今最大的爱好也是读书,当然了,还要加一点子,那便是用嬴政的身子享用美食。
李斯这般著名的人物,就连不爱读书之人都听说过他的大名,更何况是陈慎之呢?
陈慎之了解李斯的风格,李斯出身贫寒,有一个词儿一直用来形容李斯,那便是「起自闾阎」。当时的贫名百姓二十五户为一阎,而「阎」的意思是里巷的门,闾阎合起来便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因此起自闾阎来形容李斯。
李斯没有大出身,在讲究贵胄家族的先秦时代,处处碰壁,如此一个没背景,没地位之人,能爬到如今大秦廷尉的高度,他这一辈子都履行着「小心翼翼」这四个字。
如此小心翼翼的李斯,又怎么会突然刺杀秦皇嬴政呢?
李斯应该知道,没有嬴政,便没有如今的自己,嬴政和大秦是他野心勃勃,不断向上爬的靠山。
因而陈慎之才觉得奇怪,李斯若是内鬼黑主,这件事情怕是另有玄机。
陈慎之笑起来,若有所思的道:“看来……这件事变得有趣儿了。”
嬴政挑了挑眉,道:“你可想到了甚么?”
陈慎之点头道:“封禅大典,便见分晓。不过……在那之前,陛下应该做一些准备才是。”
嬴政道:“如何准备?”
……
公子婴守在门外,倘或他可以去听,必然能听到柴舍内在谈论甚么。但公子婴只是一动不动,抱臂立在门外,仿佛一点子也不关心里面在谈论甚么,因着君父有言,让他退避。
公子婴仿佛一尊石雕,站在门外,就在此时,突然有几条黑影朝着这面儿走来。
黑影七扭八歪,踉踉跄跄,伴随着冷风,还有一股子酒气慢慢飘散而来。
公子婴定眼一看,原是几个儒生。
儒生们显然饮了酒,脚步不稳,几个人互相搀扶着,仿佛连成串儿的不倒翁,晃晃悠悠走过来,看到了公子婴,嘴里含了大枣一般含糊的道:“你……你是田慎之的仆役……去,去叫你主子出来!”
公子婴冷眼睥睨了一眼那几个饮醉的儒生,一句话也没说。
“你听见了没有!难不成是个聋子!?叫田慎之出来!出来!”
“田慎之你滚出来!你这个儒生的败类!败类……你不配学儒……”
“呕€€€€滚出来,今儿个我们便教训教训你。”
陈慎之与嬴政在柴舍之内听得一清二楚,外面叫嚷不休,十足吵人。
嬴政「啧」了一声,道:“如今营地混乱,李斯正派人排查,若是被这几个儒生引来,你我的计划岂不落空?”
陈慎之站起身来,道:“出去看看,打发了他们。”
吱呀€€€€
柴舍的大门慢悠悠的打开,那几个儒生眼看到嬴政,立刻歪歪扭扭的走过来,嘲讽的道:“好啊,田慎之!你竟还有脸来泰山!泰山封……封禅,乃是我儒家的壮举,你……你一个被逐出师门的败类,怎么敢有脸来……我今儿个便要教训教训你!”
“对对!李兄,教训他!”
“是了,让他尝尝苦头!”
那姓李的儒生撸胳膊挽袖子,看起来是个练家子,胳膊上竟有一些起伏的肌肉,朝着他们挥拳头,作势要打。
公子婴眼睛一眯,刚要出手,陈慎之突然道:“等等。”
公子婴当即住手,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
“怎么?!你们怕了!也是,不过一些败类而已,你们主子是败类,仆役能好到哪里去?”
陈慎之笑眯眯,嬴政那双反顾的狼目,被他笑的顾盼神飞,险些变成了桃花眼,不知道有多留情。
嬴政看到他的笑容,心窍却咯噔一声,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按照自己这些日子对「三弟」的了解,怕是陈慎之又在想甚么坏事儿了。
果不其然,陈慎之道:“怕?有甚么可怕的?只怕是你们怕了。”
“哈哈!”儒生们笑作一团,道:“来啊,那就比划比划!你们这些败类,不配与我等用儒学比划,咱们今日不谈儒,便用拳头,看看谁的拳头硬,如何!?”
那姓李的儒生,身材高大,还有些肌肉,一眼看上去是个练家子,而陈慎之的躯壳文质彬彬,羸弱至极,一眼看上去便是个小白脸儿,不用比划胜负已分。
然,眼下可不一样。
眼下陈慎之的躯壳里,可是大名鼎鼎的始皇嬴政,嬴政的功夫日前已经见过了,就连章邯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一个三脚猫的儒生?
陈慎之淡然的道:“好啊,就比比谁的拳头硬。”
公子婴奇怪的看向「君父」,怎么有一种错觉,觉得「君父」答应这些儒生的挑衅,只是觉得有趣儿呢?
嬴政头疼不已,拉过陈慎之到角落,低声道:“你这是作何?把他们赶走便是,若是惹了卫兵前来,坏了大事。”
陈慎之亦压低了声音:“这些儒生认定了要找茬儿,执拗的很,不如现在给他们一些颜色,把他们打退,今日你不给他们颜色,明日他们当你好欺负,蹬鼻子上脸,岂不是更坏大事?”
说得……也有道理。
陈慎之末了握拳,仿佛在给嬴政打气:“加油。”
嬴政:“……”加甚么?
嬴政道:“怕是你想利用朕,来教训这些儒生罢?”
陈慎之没有否认,却道:“甚么利用不利用,这叫互利互惠。”
嬴政无奈的嗤笑一声:“怎么,你如今知道朕的身份,非但不惧怕,反而还敢使唤朕?”
陈慎之「狡辩」道:“如何是使唤,举手之劳罢了。”
“说完了没有?”儒生们不耐烦的道:“怕了就给爷爷们磕头!然后退出封禅大营!以后别再打着儒生的幌子招摇撞骗!”
“哈哈就是!就你这样也配学儒?出门去看看法学要不要你罢!说不定他们要你!”
儒生们嘲笑着,陈慎之与嬴政已经「密谋完毕」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