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飞是业内有名的“一条过”。
他瞥了洛屿一眼，以为洛屿会露出对他的不满，甚至模拟洛屿心里的台词：导演都能容忍三次失误，你程飞算老几呢？
没想到洛屿竟然认同地点了点头：“程老师说的是啊，台词要是没记住导致NG，会让自己和对手的情绪断开，就算之后补拍，情绪也很难一模一样了。
”
程飞张了张嘴，心想这个洛屿嘴倒是挺硬，有点儿意思啊！
这是进组的第一场戏，地点在霍皓言的办公室里，场景是经侦队长凌劲到霍皓言的办公室里谈话，凌劲想要观察霍皓言的反应，霍皓言见招拆招，这也是他们在剧中的第一场交锋。
随着一声“开始”，本剧的第一幕戏拉开了序幕。
霍皓言在办公桌前坐着，正拿着笔给文件签字。
落地窗的光线在他的身上留下一层淡淡的光，整个办公室里很安静，高高堆起的文件就在霍皓言的右侧，他神情沉敛专注，立刻让摄像机前的人感受到了大公司财务部门的紧张与高效。
许涵的手指贴着下巴，眯着眼睛看着显示屏。
因为现场没有人见过洛屿的试镜表现，其他人不知道他的功底如何，大家都在担心他台词卡壳导致许涵发火，已经有导演助理拿起了一瓶冰镇可乐，随时准备着万一洛屿演砸了，要赶紧拧开了递过去给导演顺气。
大概是洛屿的霍皓言有种吸引人慢慢欣赏的特质，摄影师给他批文件的画面拍了接近一分钟，等到导演抬手示意，凌劲准备入画。
门敲了两下，霍皓言的“请进”两字还没说出来，穿着便服的凌劲就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了啊，霍总。”凌劲把霍皓言对面的椅子拉开，坐了下来，向后一靠，一双眼睛审视向霍皓言的脸。
不得不说，凌劲的目光很有力度，这个人坐在对面就让霍皓言有一种接受审判的感觉。
“哪里久了。明明上周才见过。”霍皓言平和地接下对手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把文件关上，把笔帽盖上，仿佛故意在消磨对方的耐心。
他即没有问凌劲要不要喝点什么，也没有让秘书端杯咖啡进来，而是从旁边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对方。
凌劲带着笑看着霍皓言，却偏偏不接那瓶矿泉水，像是在比谁对对方的挑衅更能忍得住。
“我差点忘了，上周你到局里来接你的王会计，咱们见过了。”凌劲笑着说。
他的台词功底很好，节奏感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句台词像是在和对手聊天，又隐隐透着几分对对方虚伪态度的讽刺。
“是的啊。”霍皓言见对方没有伸手接住矿泉水的意思，也不生气，特地离开了座椅，把水放在程飞的右手边，看着似乎在显示自己的谦卑，可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沉稳，“那这一次，凌队过来是有什么情况要了解，还是有什么资料要调取？”
凌劲的目光暗了下来，盯着霍皓言像是要把他这虚伪的皮囊拆开，“你们有一笔钱，汇给了一个皮包公司。”
“哦，是吗？多少钱？哪个公司？”霍皓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这种惊讶非常公式化，很明显这两人都在演戏。
你试探我，我给你反应。这个惊讶的表情够不够给面子？
“霍总，你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凌劲侧过脸，看着霍皓言的目光更锐利了。
像是要把他这个人切开，把里面的秘密一片一片都翻出来，晒在日光下。
霍皓言却很享受凌劲这样的眼神，而霍皓言皮囊之下的洛屿，也同样享受程飞的眼神。
演员嘛，其实也是明里暗里的较量，程飞不仅台词好，眼神也不是靠瞪眼睛来虚张声势，是真的有层次。
“凌队，你这样也很没有意思，说话说一半，想要我招认什么？”霍皓言学着凌劲的坐姿，也向后一靠，“您打麻将的时候，也这么诈胡吗？”
一间明亮的办公室，两位演员都只是坐着，彼此只有台词的交锋，却让人感到了暗潮汹涌。
程飞也兴奋了起来，他从自己师弟那里听说的是这个洛屿形象气质与霍皓言这个角色贴合，所以才会被导演选中。也因为师弟的那句话，程飞觉得洛屿就是个小白脸，可今天跟这小白脸一对戏，发现他有点东西啊！
“我不打麻将，也不诈胡。”凌劲收起了半开玩笑的语气，声音也变得利落铿锵，“六月十二日，一千八百六十万，恒宇经贸。”
“请稍等。”霍皓言也收起了聊天的态度，神情也认真了起来，他看向自己的电脑，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会儿，然后将显示屏转向凌劲的方向，“凌队，您看一下。这一千八百六十万元是支付货款，有合同为证，这笔款项是我们的合作方青峰实业要求我们支付的。而您口中的皮包公司恒宇经贸是青峰实业的子公司。如果对于这笔货款有任何疑义的话，建议调查青峰实业。毕竟……我们只是履行合同约定而已。”
两人互相对视了不到一秒，凌劲低头笑了一下，“霍总准备的真充分。”
这里面暗指霍皓言早就做好了甩锅的准备。
霍皓言的唇线弯起，他和凌劲在这一笑里调换了位置，变成了霍皓言开始审视凌劲，抬眼的那一瞬，目光里虽然没有那种钉死对手的力度，可却带着钩子，要把凌劲从脸上到心里所有的不甘全部拽出来。
“我们公司所有的走账都遵循三流一致的原则，超过一百万会经过层层审批。”霍皓言开口道。
“……哦。”凌劲却还停留在对手刚才审视自己的那个眼神里。
整个空间一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他们的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四五秒过去，“咔€€€€”声响起，程飞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然卡词了！
刚才还说自己只允许一条通过，但没想到卡词的竟然是他自己！
程飞在那一瞬间脸都要红了，他都不好意思看洛屿。
对面的洛屿却靠近了他，压低声音道：“贵公司果然严谨。”
“啊？”程飞抬起头来，才意识到洛屿是在提醒他台词。
他没想到，洛屿不仅仅把自己的台词记下来了，还把对手的台词也记下来了。
程飞不得不在心里重新评估洛屿的演技。
“重新开始有没有问题？就从霍皓言那句‘我们公司所有的走账’开始！”许导高声道。
程飞调整了一下呼吸，回答道：“我没有问题！”
然后他看向洛屿，毕竟刚才洛屿无论台词还是情绪都很好，是自己卡词破坏了洛屿的连贯性。
洛屿也抬手比了个手势，“我也没有问题！”
程飞一抬眼，发现洛屿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立刻就回归霍皓言的状态了。
“我们公司所有的走账都遵循三流一致的原则，超过一百万会经过层层审批。”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态，一切就像场景再现，程飞的情绪被洛屿带回了那一幕。
“贵公司果然严谨。”凌劲看着霍皓言，目光陈冷。
镜头拉远，暗示两人的交锋正式开始。
听到“咔”声响起，洛屿坐在椅子上向后一退。
程飞等着对方拿那句“虽然许导演的底线是三次，但我程飞只允许一次”来讽刺他，却没想到洛屿站起来，把程飞手边的矿泉水拿了回去，咔嚓一声拧开，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一抬眼，程飞就看见洛屿半仰着头，他的下颌线角度漂亮利落，喉结随着咽水而起伏。如果说程飞的男性荷尔蒙是外放的，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刚强和硬朗，那么洛屿这种吸引力和力度感就是藏在鞘中的。
如果你从他的身边经过，看到的是精美的刀鞘。
如果你挑衅了他，利刃出鞘，杀伤力很强。
“程老师，后面还有几场戏，要不要讨论一下？”洛屿一边把矿泉水拧上一边问。
大概是因为喝了水，他的声音有了点柔润感，仿佛两人拍戏之前那点点暗藏的不对付并不存在。
程飞虽然有时候说话难听显得情商低，但对于演戏他是认真的。
“嗯，还是要对一下。”他很自然地把头凑了过去。
这一番对戏，程飞才发现洛屿不仅对他自己的角色了解，对凌劲这个角色也下了功夫去研究。
“您看，我台词说到这个位置，咱们是不是该有个眼神交换？”
洛屿打开剧本给程飞看，程飞才发现洛屿做了很多笔记，包括一些台词的停顿点和语气加重的地方。
奇妙的是，像是三角形、上升或者下降箭头之类的小标志，程飞只在自己的好友顾萧惟的剧本笔记里见过。
难不成洛屿跟顾萧惟就演了一部戏，连剧本笔记的习惯都变得相似了？
程飞仔细看了看，确定洛屿剧本上的这些标记不是装样子乱画上去的。三角形就是需要和对手演员互动眼神的地方，上升是情绪的酝酿，下降是情绪释放。
剧本的每一句话，洛屿都吃透了。
程飞这人就是“我对你的态度取决于你对工作的态度”，洛屿展现了专业的一面，程飞立刻觉得这人还挺不错的，至少跟他演戏不累。
程飞咳嗽了一下，“你说的也是我想的。要不这样，我观察你，你抬头和我对视，然后笑一下，就那种看一个不成气候的对手的那种……那种……”
“战术性忽视？”
“对，就让我觉得伤害性不大却有点侮辱的那种……”
程飞的话音刚落，洛屿就给了他一个“战术性忽略”的眼神，瞅得他是想发火又只能憋着。
这两人一顿沟通下来，演技飙起，台词你来我往，目光都能玩出短兵相接、看谁比谁更有能耐的劲头来。
于是日场戏比预期进度快了一个多小时完成。
导演助理表示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因为程飞和洛屿的戏几乎都是一条过，哪怕有重拍或者NG 也是因为光线不对、演员脱妆等小毛病。
许涵这一天脾气好得全剧组都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于因为演员的状态太好了，许涵直接把后天的夜场戏调整到了当天晚上来拍。
助理导演心想，不带这么任性的啊€€€€这临时调戏，演员未必把剧本背好了啊。
没想到就在大家调整场景的时候，洛屿和程飞就在角落里，两人拿着剧本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台词，甚至还交流起了肢体和表情，等到晚上的戏开始的时候，两人瞬间进入了状态。
这场夜间戏是霍皓言和凌劲之间的争辩，长篇长篇的关于洗钱、纳税上的专业分析，普通观众未必听得懂，看点在于营造出相互质疑和较量的气氛来，难度是相当大的。
可这两人的台词无论是切入点还是前后顺序都一点差错没有。
而且这两人之间气场的PK把气氛挑起，让人专注于他们的表演，而不是台词本身。
霍皓言第一次显露出魄力，目光就像攻城略地的将军，孤骑深入了凌劲后方，两人唇枪舌战互不相让。
凌劲开口道：“霍总，你非得撞了南墙才知道走投无路四个字怎么写吗？”
霍皓言勾起嘴角，那抹笑演尽了霍皓言这个角色的悲凉和决绝，“撞了南墙又如何？”
就连摄影师都被这两人的对峙带入紧张气氛，手心里起了薄汗。
“这是两台电脑的对战吗？那么长的台词，他俩咋记下来的？”
许涵淡声道：“因为他们是专业的演员。”
咔声响起，今天的戏终于结束了。
大家欢呼着收工。
助理导演看着许涵身后的那一桶无糖可乐，今天一整天下来只开了一瓶，而且还没有喝完！
许涵摸了摸下巴说：“我怎么觉得今天好像少了点什么。”
“可乐？喝不？”
“不是可乐。”许涵挥了挥手里的喇叭，“我今天没吼人。”
“心平气和，身体健康嘛！”
助理导演心想，洛屿是个宝，您好，我好大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