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好药材后又忙活了许久,桶里的水已经变成淡棕色,应当是药性挥发出来,却不难闻,而是带着股浅浅的草木清香。
席冶的眼神在「嫌弃」和「勉强可以」间来回切换。
这会儿他已经在顾琮的伺候下褪去了外袍,仅穿着纯白的里衣和中裤,布料轻透,领口微敞,随意极了,衬得整个人都柔软几分。
桶里的水很高,几乎能没过小皇帝的半个腿肚,自力更生地搬了张矮凳过来,顾琮坐在龙床的木阶下,碰了碰手边的裤脚:“陛下?”
席冶没说话。
却把腿往对方那边凑了凑。
宽松的裤脚被卷起,露出其下细如羊脂的小腿,但很快,长明的烛火下,顾琮就看到了一道道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疤痕。
对比玉般无暇的双足,愈发突兀。
他学过医,对伤口也算有些了解,这样的疤痕,绝不可能是小孩子玩闹时磕磕碰碰撞出的意外。
“是那女人弄的,朕的母妃。”素来不屑做什么扒开伤口卖惨的蠢事,偏生此刻,席冶愿意为了引猎物上钩放下诱饵。
“她喜欢摔东西,又不许人收拾,朕每次进她的寝殿,都小心极了。”
但那有什么用?无论小号怎样谨慎乖巧,对方总有理由叫他罚跪,哪怕瓷片扎进皮肉,也得跪够对方规定的时辰。
关于先帝和小皇帝生母的恩怨纠葛,深宫里避讳,民间却传得沸沸扬扬。
飞鸟尽,良弓藏,曾经因从龙之功一时风头无两的柳姓相府,在先帝登基的第三年,被连夜抄了家。
全府上下四百二十一口,除开远在宫内、怀着身孕的皇后,懵懂不知世事的幼童,无一幸免,皆掉了脑袋。
据说,柳家被抄的那个雨夜,柳皇后受惊动了胎气,又在先帝寝宫前跪了半夜,之后早产生下了六皇子,差点一尸两命。
再往后,便都是些皇后嫡子生性乖戾、患有疯症的八卦,茶余饭后,沸沸扬扬,没人关心他在宫里过的是什么生活,好像当年差点早夭的瘦小婴孩,一下子就变成了不堪重用的六皇子,接着又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昏庸暴君。
像是吸满了陈年的醋,顾琮的心突然涨涨的,微微发酸。
哪怕他清楚,对方贵为天子,坐享四海,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传言太远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现在只能看见小皇帝腿上那些渐渐被药浴遮住的、暗粉的疤。
伤疤的主人却还有心思笑:“是朕疼,而且早就不疼了,你难过什么?”
眼角低垂着,像是要哭了。
“臣就是难过。”闷闷回了句,顾琮将早早洗净的手伸进木桶,虚虚握住小皇帝的腿,找准穴位,按下。
……席冶差点没一个激灵叫出来。
与长久折磨小号的头痛相比,穴位被按压的疼当然不算什么,但它又酸又麻,钝钝地发胀,他没忍住,在木桶里踹了顾琮一脚。
“药性要被吸收才会起效,难道陛下以为随便泡泡就会好吗?”大手一收,轻易镇压住小皇帝的反抗,顾琮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地继续,“看在还有臣会替您难过的份上,陛下请多配合配合。”
额角一跳,双腿被按在水中的席冶又好气又好笑:“这会儿倒是嘴利,刚刚怎么没见你如此能说?”
“因为臣现在有点生气,”丝毫未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多大逆不道,顾琮泡在水中的指腹贴着小皇帝不见天光的皮肤向下,摸索着穴位,又是一按,“所以……”
“还请陛下忍忍吧。”
第69章
小皇帝的脚很秀气。
之前顾琮替对方穿鞋的时候就知道。
约莫是为了做给外人看的体面、或是其他什么理由, 少年可能会在晨起时被宫人瞧见的双足,模样皆是完好的。
此刻经药浴一激、被热气一蒸,那层薄薄的、其下藏着淡青脉络的皮肤,便晕开抹淡淡的粉, 不仅称得上好看, 甚至有一些可爱。
顾琮发誓,一开始, 他真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一心只想着让小皇帝尽量舒服些,能睡个好觉。
但自打从膝盖起、由上至下把小皇帝的腿「摸」了个遍后, 额头冒了层薄汗的他抬头,一打眼,瞧见对方的表情, 忽然间,一切就都不对了。
按摩穴位, 饶是有自己小心控制力道,多多少少也是会痛的。
大半青丝披散在身后, 唯有两缕贴在额边, 少年的唇紧紧抿着,染了些水光, 鲜红欲滴, 仿佛在隐晦地、无声地诱人采撷。
以往,对方总是强势的,饶是再痛再难捱,也不会示弱, 像开在崖边的花, 纵使单薄, 依旧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而此刻,或许是因为过分宽大的里衣如云般将对方整个儿虚虚笼住,带来了种相对娇小的错觉;又或许是因为全部心神都放在腿上,没工夫再端起张冷脸,少年蹙眉、暗戳戳和药材和自己的手较劲儿的模样,难得显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
似是终于察觉到了身旁传来的灼灼视线,他动了动腿,在木桶里荡开一圈涟漪,轻飘飘睨过来一眼:“做什么盯着朕?”
没生气,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最多只能算嗔怪。
嗒。
水波一圈又一圈荡开。
仅仅是这么一垂眸的瞬间,原本符号般远在天边的小皇帝,忽然便落了地,染上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五感突然变得比平日灵敏十倍百倍,顾琮可以清晰地觉察到,因为刺痛、因为酸麻,小皇帝的脚正努力想要避开自己,偏又舍不得真的踹伤他,溅出满地水花,最终,只能不情不愿地、被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捉回来。
如同在野兽领地打转的小动物,任性地试探着边界,被对方的爪子一次次扒拉回原位,也天真地觉得安全。
€€€€这当然只是错觉。
警惕、多疑、疯狂中透着冷静,不止小皇帝,能活着坐上龙椅的人,除了牙牙学语的婴孩,又有哪个会与天真沾边。
理智这样告诉他,可顾琮的心却固执地认为,他刚刚感受到的所有,才是真实的小皇帝。
“因为好看。”慢了几息才想起回答小皇帝的问题,顾琮回神,又说了句可能会掉脑袋的「轻浮话」:
“方才的陛下,很好看。”
微烫的药浴渐渐退去热意,赶在小皇帝发火撵自己出去前,他立刻接道:“水凉了,陛下可有觉得舒服些?”
确实是有的。
席冶颔首,含糊地嗯了声。
出了身虚汗,身体松快的同时,头疼似乎也减轻了点。
但这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话别说的那么死。】突兀地,1101冒了头:“数据显示,你乱成毛线团的精神波动确实有好转。”
尽管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
【可能是他想治好你的愿望太强烈,本能在和世界意识争抢被夺走的灵魂特质?】
有了前几个世界的经验,这次没等宿主发问,它就自己找了个相对最合理的猜测,而后,又心虚地打补丁:“当然,鉴于数据库里没有资料……”
席冶却截断了它的话:“我喜欢这个解释。”
“真的?陛下莫要哄臣。”拿起木桶边搭着的帕子,顾琮仔仔细细替小皇帝擦干净了小腿和双脚,这才移开木桶,放下了对方的中裤:“陛下发了汗,再行沐浴容易着凉,今夜便只换件里衣吧。”
“嗯。”整个人软绵绵地提不起劲,鞋子在远处,席冶懒得去够,只得伸长腿,把干干净净的脚搭在顾琮膝上,省得再弄脏。
正准备去帮小皇帝拿鞋的顾琮停住了手。
其实他的胳膊很长,无需起身就能够到,可他的大脑却自动忽略了这个选项,自愿地,任由小皇帝「欺负」。
无奈,别扭伸着腿的人很快就累了,向后一倒,缩回了龙床上。
右手下意识地动了动,不知是怕对方磕到碰到、还是想将对方留住,轻轻捻了捻指腹,本该唤人进来收拾残局的顾琮没出声,而是仗着身上的蓝袍,屏退所有宫人,任劳任怨,自己将一切打扫干净。
他不想让任何人瞧见小皇帝此刻的模样。
哪怕同为内侍也不行。
等他重新用温水洗了脸净过手,躺在锦被上的少年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看样子像是睡了。
担心对方汗意未消易得风寒,顾琮放轻脚步靠近,想掀起外侧没被压住的被子替小皇帝盖好,刚有动作,手腕便被人狠狠抓住。
这大概只是个接近条件反射的防御动作,因为少年眸子里的凶光仅仅一闪而过,接着,就慢吞吞松开了他:
“别吵。”
“会着凉,着凉要喝药,很苦。”小皇帝看着瘦,手劲儿却很大,右腕钝钝的痛,顾琮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个笑。
重新闭上眼的少年凶巴巴:“少拿朕当孩子哄。”偏由于困倦,音量不高,更像撒娇般的抱怨。
于是,顾琮便老实地安静下来。
……手却没老实,单手环腰抱起小皇帝,摆弄瓷娃娃般,熟练替对方换好新的里衣。
至于中裤,他暂时没碰,怕把小皇帝真的惊醒。
今夜是个好天气,无雷无雨,又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凉风吹散热意,头依旧会疼,却比之前减轻了些,被小心裹进锦被里的席冶睡得很熟,久违地在新世界中做了个好梦,再睁眼时,日光微熹,一身金绣蓝袍的男人正趴在他床边,手里还紧紧握着柄宽大的蒲扇。
这对席冶而言着实是个过分熟悉的视角,有了之前两个世界的经验,这次他只是隔着好一段距离,动动指尖,虚虚摸了摸对方的头发,果然没有将人吵醒。
但很快,彻底醒过神的他,就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
被子里,微微湿掉,很难受,凉且粘腻。
席冶的表情变了变。
顾琮究竟给他泡的什么东西。
他确定他昨晚没有梦到任何奇奇怪怪的事情。
如果1101此刻没被隐私条例屏蔽,它一定会为顾琮弱弱喊冤:药当然没有问题,否则太医院也不敢送来,只是小号的身子骨太弱了些,多少有点虚不受补,再加上睡得沉,其实是很正常的发展。
可惜,1101不在。
顾琮就坐在龙床旁用来放鞋的木阶上,长手长脚,席冶想下床,总绕不开对方去。
“陛下?”正当素来爱干净的席冶纠结着要不要把人叫醒时,感觉到被子移动的顾琮竟自己直起了身。
刚睡醒的嗓音比平日更低沉,尾音沙哑,充满磁性,见小皇帝抱被坐着,他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安抚:“陛下可是魇住了?莫怕,有臣在。”
原地僵住的席冶:……
他并非什么扭捏矫情的人,既然已经被抓包,干脆承认也没什么,然而,这一世的顾琮是个内侍,尽管对方从未表现过如何在意,他却不太想在顾琮面前提这些。
“朕昨夜睡得很好,”摇摇头,席冶不动声色将被子拉得更紧,“熬了一夜,你去叫别人来。”
顾琮残存的睡意立即烟消云散。
这么多天,有他在的时候,小皇帝一次都没有要过旁人,昨夜还好好的,今天是怎么了?他就算担心对方第一次按摩药浴会难受、在床边守了几个时辰,也不至于累到连端茶更衣都做不来。
丝毫不遮掩眸中的惊讶和委屈,顾琮没回嘴,却也没动弹。
嗅觉远比常人更加敏锐,鼻尖不经意地动了动,他隐约嗅到股极浅淡的石楠花味。
配上小皇帝晨起后一连串反常的举动,未等对方回答,他便明白了什么,霎时间,更汹涌的委屈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