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对方黑暗中持弓染血的模样仍历历在目,顾琮和其他宫人禁军一起,亲眼见识过为君者的「可怖」,但在他心里,小皇帝还是那个月色下、对一只鹿和一只白兔展露纯粹笑颜的少年。
轻轻用指尖顺了顺那被巾子蹭乱的发尾,顾琮道:“薛家女去了边关。”
席冶挑眉:“怪不得。”
“前几日朕上朝时,那薛海一直愁眉苦脸,活像有人欠了他几百吊钱。”
无事时每七天上一次朝,已经是他这条咸鱼做出的最大妥协,再多的,席冶干脆放话,让顾琮代他去听。
此等「大逆不道」的荒唐行径,意料之中地,镇住了一群催他勤勉的大臣,仅有几个头铁的言官,做样子般,隔三差五上谏。
……然后被席冶装没看见,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君臣之间的和谐。
薛家女本就与旁的世家贵女不同,爱好舞刀弄枪,小产调养好身体后选择远赴边关,甩开京城和发生在其中的种种糟心事,倒也是个极合理的发展。
察觉到小皇帝的走神,顾琮放下毛巾:“陛下在想什么?”
席冶下意识:“朕应当和你养个孩子。”
古代的小孩大都早熟,若对方愿意,要不了几年,就能替他坐那把龙椅,加之有1101快穿系统作掩护,他和顾琮,大可以就此闲云野鹤,做一对难寻踪迹的逍遥客。
眼神隐晦地暗了暗,顾琮长臂一伸,熟练揽上小皇帝的腰,圈住:“孩子?”
“朕说的是过继。”没什么肉的肚子被对方意味深长按了两下,席冶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凤眸一瞪,拍掉某人作乱的手。
除了自己和席瑾瑜,宗室里自然还有其他分支,当储君的机会,想必不用他勉强,也有很多人会上赶着争抢。
身为席冶身边的半个御医,顾琮是清楚的,小皇帝的体质根本没问题,若对方愿意,随时都可以纳妃立后,拥有自己的子嗣;
而选择过继立储,注定要大张旗鼓宣告天下,惹出一串麻烦事来。
常言道,君无戏言,这便意味着,对方断了往后所有退路,彻底放弃孕育亲生血脉。
只是为了他。
一个小小的内侍。
紧紧将对方拥入怀中,顾琮低低:“臣何德何能。”
席冶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朕说你值得你便值得。”
下一秒,他双脚腾空,整个人连着大氅一起,被对方打横抱起。
条件反射攀上男人的肩,扒紧,才缓过两日的他扑腾了下:“做什么,朕才泡过药浴。”效用什么都不管了?
“「孩子」更重要。”清楚小皇帝如今已是固本培元的阶段,胡来些也无甚大碍,存心曲解对方的意思,顾琮一本正经,睁眼说瞎话,认真在少年额头吻了吻:
“臣会努力的。”
努力?
努力个鬼。
可他发不出声来。
“唔。”以眉心为始,顺着鼻梁向下,掠过鼻尖,而后是唇,对方似乎很懂得如何用行动堵住自己的话,席冶仅能发出几声含糊的闷哼,不轻不重地,被丢进绣纹繁复的锦被中,青丝,白衣,大红缎面,糅杂出一股引人攀折的艳来。
“臣心悦您。”
情至浓时,顾琮伏在上头,温热的呼吸拂过耳侧,翻来覆去说着同样一句话,几十次,几百次,好叫他永远记住似的。
勉强分出一缕神智,席冶凤眸微掀,指尖胡乱划过男人锁骨下那大片的胎记:“名字。”
顾琮一愣,却仍是老实:
“席冶。”
明明是第一次叫出口,偏透着股已经叫过无数次的熟稔,让他生出股汹涌又恍惚的欢喜来。
无意识地,他重复:
“席冶。”
“我心悦你。”
窗外大雪飘飞,终究掩不住殿内的春,床幔拉下,仅映出两道纠缠的人影。
共赴巫山。
第84章
席冶身体彻底好转, 是在平复叛乱后的第一个春天。
因得原著是经典「追妻火葬场」的套路,安王登基后的剧情,更多是主角攻受的感情纠葛,很少再提及国事。
但事实证明, 只要世界意识不作妖, 少了所谓主角,一切依旧能照常运转, 失去「预知」的优势, 对旁人来说或许有些可惜,可于席冶而言, 却是种愉悦的自由。
反正他本来就没打算按照所谓的剧情演。
或许是世界意识尚未死心,被打入天牢后,裴一接连病了好几次, 高烧不退,据宫人传报, 似乎连视力都受到了影响。
然,饶是如此, 他依旧「顽强」地活着。
在失去清明的思维、健全的身体后, 浑浑噩噩地活着。
有仇必报,席冶向来与「圣父」无缘, 自不可能上赶着给对方一个痛快, 当初小号中毒受过的苦,他当然要如数、乃至加倍地奉还。
如果「苟延残喘」就是主角必须承受的「幸运」,那他倒宁愿当个反派。
【让国家蒸蒸日上的反派?】
越是相处胆子越大,1101精准吐槽:“那您对反派的定义还真不一般。”
席冶淡淡:“为了……”
「顾琮罢了, 」熟练接话, 1101无奈, 【什么时候您这嘴硬的毛病能改改。】
要么说为了维护小号的设定,要么说为了顾琮,可在1101看来,觉醒后的席冶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人。
尽管对方总不承认。
说话的功夫,龙椅下方的大臣已然齐刷刷行过了礼,以新任礼部尚书为首,商议起春耕之事。
除了他,紧挨着龙椅下最后一节玉阶的禁军统领,也是个三十余岁、瞧起来分外严肃的生面孔:
朝局平复后,薛海花了数月时间交接工作,于新年伊始,主动乞骸。
席冶当然能明白对方如此做的理由:无论结局如何,薛海终究动过谋逆的心思,又是负责禁军这种容不得半点背叛的职位,覆水难收,陛下宽仁,他却该有自知之明,主动打消帝王心里猜疑的种子。
老实说,对于背叛,席冶早已习惯,偌大的议政殿、站着的这些官员,又有多少能够称得上真正忠君,不过是靠利益、性命两根线拉扯着,维持一个国家运转。
但这既然是薛海自己的选择,席冶也懒得管,新上任的禁军统领很安静,石头似的,不像下面某些老头子那般唠叨。
“唠叨的老头子们”还在吵。
春日里,皇帝扶犁亲耕劝课农桑,这是宸朝、乃至宸朝以前就有的规矩,去年因得小号刚刚登基才搁置未办,如今朝局稳固,当然要重新提上日程,让陛下昭示天恩,充当表率,顺带祈祷接下来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反对者则认为,安王之乱刚刚过去数月,饶是官场来了一通循序渐进的大清洗,亦难保没有余孽残留,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天下必将大乱。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得席冶阵阵心烦。
等大臣们意识到这点时,龙椅上的少年已然幽幽眯起了眼,殷红的唇也勾了起来,他依旧未穿皇袍,仅在红衣上绣了龙纹,却仍能带给人一种与单薄身形截然相反的、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嗓音带笑,他悠悠:“吵啊,怎么不吵了。”
鸦雀无声的议政殿里,大臣们跪了一地,唯有沉默守在龙椅右侧的顾琮还站着。
“怕什么。”懒洋洋地,席冶倚住靠背,顾琮提前替他放了垫子,明黄色,隐蔽性极高,又舒适得很,这冷冰冰的金椅子,总算有了点适合人坐的样子。
扫了眼站在最前排的宁威,他似笑非笑,叫人分不出喜怒:“不过是走一趟京郊,难道禁军和宁卿都是摆设?”
听出陛下这是答应要去扶犁亲耕的意思,支持者们刚松了口气,未等喜上眉梢,便听见对方话锋一转:“不过……”
“朕要带上顾卿。”
顾琮?
对方如今已是大内总管,此等事宜,本就需要对方伴驾操持,好端端地,陛下缘何突然提起……
猛地意识到什么,新任礼部尚书抬头,一句「陛下万万不可」脱口欲出,又被龙椅上移向他的森冷视线生生压了回去。
像是在谈论一件极普通的事,少年语调轻快:“朕生来体弱,这春耕之事,便叫顾卿一起,搭把手吧。”
搭把手?
古往今来,能与帝王一起、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亲耕,除开皇后便是太子,陛下此举是何用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瞧得出来。
顾琮是男子,倘若真的立后,只会将对方困于深宫,稍稍抛头露面、插手朝政,便会成为言官们的靶子;
纵然生前有陛下护着,可死后呢?青史又会如何记载?
所以,他们这位陛下,便聪明地,仅用官职将对方留在身边,然而,陛下后宫本就无人,若再带顾琮一同春耕,谁还能不承认,对方已然是事实上的「皇后」。
如此心机如此谋算,居然只用在儿女情长、用在区区一个男人身上,大臣们眼神飞速变幻,偏生,没有一个人敢反驳。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他们可没忘记小皇帝发起疯来的样子。
隐约听到过继风声的宗室们,更是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最好对方是真能倾心这顾琮一辈子,如此一来,他们的未来才有盼头。
于是,一件光是听起来便大逆不道的「荒唐事」,就这样轻易地定了下来。
仅用了半个早晨。
前前后后批了许多奏折,再没经验的人,也该对政治有些敏感,更何况顾琮本身就是一个聪明的人。
他清楚小皇帝的用意,却未阻拦:
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与他和席冶两情相悦并不冲突,既然没有百姓或无辜者会因此受到伤害,他为何不能满足自己的私心,光明正大地,接受小皇帝对自己的爱?
至于言官世人如何评说,生前死后,他都不会在意。
抱着这样的心态,顾琮果断回绝了一众想通过他让小皇帝回心转意收回成命的大臣。
最后来见他的,是胡子花白的当朝宰辅,位高者方才有资格主动选择中立,此人堪称明哲保身的现实写照,全程在安王与小皇帝的斗争中隐形,直至一方落败。
无论是过继还是春耕,对方都没有在议政殿内明确表态,此时来找自己,顾琮亦有些意外。
“顾内侍莫紧张,老夫与先前那几位,并非同路。”
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身着紫袍的老者笑,他面相乍看极为亲和,总是眯着的眼皮掀起后,却透出股鹰似的锐利,半点瞧不出上了年纪的浑浊。
剥皮拆骨般,定定地打量了顾琮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道:“顾内侍可知,在其位谋其职?”
“陛下既愿意为你向善,有些小事,自可以不必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