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数年的时光。
“啊,就是他。”
老院长从诸伏景光的身后走了过来,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的记忆力也在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步下降,但他依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曾经在他这里生活过的孩子。
“唉,这孩子可乖了,只是命不好,”老院长声音带着叹息,“从出生就体质弱,是被人抛弃在街上,最后才送到我这里的,但因为体弱,最开始也一直没什么人愿意领养他,好不容易等到好心人,结果却变成那样。”
“不过阿寻那么好的孩子,在天上也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诸伏景光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回过头:“您叫他什么?!”
老院长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诸伏景光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不妥,放缓了声音问道:“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怎么听清,您刚才叫那个孩子什么?”
“叫阿寻,”老院长说道,“他刚被送过来的时候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也没有名字,所以我就给他取了一个。”
见诸伏景光的神色非常奇怪,老院长疑惑道:“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诸伏景光的视线重新回到那张照片,“我认识一个人,他刚好也叫这个名字。”
“是吗?”老院长并没有多想,“那可真是巧啊。”
虽然寻这个名字不算常见,但也没有特别稀奇,偶尔遇到撞名的情况也很正常。
但……这真的仅仅只是巧合吗?
诸伏景光看着照片上的少年,脑中下意识回想起了羽柴寻的样子。
少年的面容和他记忆中的青年并不完全相似,这是很正常的,就算是同一个人,少年状态和青年状态看起来也可以完全不同,但就算仅从他们眉眼间的那些相似点判断,照片里的少年和羽柴寻哪怕不是同一个人,之间也必然有着一定的亲缘关系。
但是不对。
诸伏景光第一眼看到照片就感到了熟悉,但他第一时间也并未把少年往羽柴寻身上去想。
理由很简单,羽柴寻是白发。
照片里的少年却是一头纯粹的黑发。
孤儿院里的孩子自然不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去染发,显然,这就是那个少年天生的发色。
可羽柴寻同样没有染发的迹象,事实上,染发的效果是很明显的,如果真的是后期染上去的颜色,诸伏景光不可能看不出来。
诸伏景光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又或者,对方的发色其实是自然变成那样的。
可羽柴寻也就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照片里的少年仅有六七岁,这种衰老带来的变化显然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老院长看着眼前的男人神色忽变,然后立刻去旁边给人打了个电话,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老院长也没有去追问什么,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多事情他都搞不明白,因此也不去想。
他的目光缓慢又迟钝地回到那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照片上。
人老了就是这样,看到熟悉的东西就会去回忆以前的事,在老院长的记忆里,阿寻的体质一直不是很好,他也曾经带对方去看过医生,但得到的回答都很统一。
如果没有足够的经济条件提供专业的疗养环境,他是很难好起来的。
这也是大部分
领养人过来的时候第一眼总是先看上长相精致得像个人偶的阿寻,但却在了解具体情况之后选择放弃的原因。
大部分领养人都更倾向于领养一个足够活泼健康的小孩,而不是光是疗养费用就是一个无底洞的病患。
这也谈不上善不善良,只是现实而已。
而且阿寻也从来不会笑,人类第一眼总是会喜欢漂亮的东西,但领养人想要带走的也并不是真的人偶,当发现对方没办法给予自己相等的回应之后,就算是那些愿意带走阿寻的人,最终也还是免不了心凉。
老院长就记得有一对夫妇一直有意想把阿寻带走治疗,虽然他们的家庭并不算特别富裕,但咬咬牙也还是可以支撑起一定的治疗费用。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对阿寻都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但最后拒绝他们的,也还是阿寻。
阿寻向来是个情绪波动很少的孩子,不管是说什么话语气都很平淡,但这样其实是最伤人的。
等那对夫妇失望离开后,老院长曾经问过他是不是不喜欢那对夫妇,当时阿寻似乎是想了一下,但最后也没有回答喜欢或是不喜欢,只是用很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适合当他们的小孩。”
只是这样而已。
而那之后,阿寻的身体越加不好,愿意领养他的人就更少,直到那对外国人夫妇出现在孤儿院。
和大部分领养人一样,那对夫妇一眼就看中了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阿寻,而在问及情况的时候,老院长也没有隐瞒,直接说明了阿寻的身体状况。
那会儿老院长其实已经对阿寻被领养走不抱希望,不过那也没什么,孤儿院虽然负担不起高昂的疗养费用,但总是养得起一个小孩的。
最后让老院长意外的是,那对外国人夫妇并没有因此减少对阿寻的兴趣,甚至直接表示,他们的家庭条件并不在乎他所说的疗养费用,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打算过几天就直接办理领养程序。
这当然是个好事,但一想到上次的经历,老院长也不免有些担心阿寻会不愿意。
但当阿寻和那对外国人夫妇相处了几天之后,阿寻却出乎意料地表示自己非常喜欢他们。
尽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但这还是老院长第一次听见阿寻对领养人表示喜欢。
这下子自然皆大欢喜,只除了一些说阿寻嫌贫爱富为之前那对夫妇抱不平的风言风语,老院长当然不觉得阿寻真的是因为对方的经济条件,只是真心地为他高兴。
但是好景不长,因为有些在意阿寻的情况,老院长便按照之前那对夫妇留下来的号码打过去,想要问问阿寻的近况,最后接电话的不是阿寻,也不是那对夫妇,而是一个提供房屋出租的房东。
按照对方的说法,那对夫妇已经搬走很久了,而老院长所记挂的那个孩子,因为体质太弱,之前高烧了一个晚上,最后甚至没能等到医生就走了。
人类的命就是那么脆弱。
老院长遍布老茧的手掌覆上照片上少年的蓝眼睛,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诸伏景光正在等待话筒对面的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翻查资料和鼠标的点击声终于停下,然后对诸伏景光说道:“佐井的实验室里确实有对衰老的研究,如果我们之前的调查没错的话,组织的研究应该也和这方面有关。”
“……我明白了,多谢。”
和调查组的同事说了几句之后,诸伏景光挂断电话。
这个调查组的成立目的和他相同,是专门为了对抗组织成立的机密部门,毕竟卧底哪怕是在警察厅的同事面前也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让他们帮忙调查组织的情报,做些事的只能是和诸伏景光以及安室透一样不能经常出现在大
众视线中的人。
诸伏景光想到了佐井实验室里那些失败的衍生药。
尽管他现在还不能确认老院长口中那对外国人夫妇的具体身份,但那个叫“阿寻”的黑发少年就是其中一名衍生药服用者的概率已经非常大了。
而少年有着和羽柴寻一样的名字,以及相似的面容。
如果前一个猜测是真的,那羽柴寻的白发也有了相应的解释。
那很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
但诸伏景光的疑惑并没有因此减少,事实上,他反而觉得更乱了。
羽柴寻是组织特别看重的技术人员,甚至可以说,组织的整个技术部就是以他为核心建立的,而从朗姆对羽柴寻的态度来看,不管组织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们都不会希望羽柴寻死掉。
这样重要的成员,为什么会变成组织衍生药的实验者之一?
这不符合组织行事的逻辑。
……不对。
诸伏景光立刻意识到了时间上的问题,应该是反过来才对。
羽柴寻是先成为组织衍生药的实验者,而在那之后,他才成为组织的关键技术人员。
那对外国人夫妇,应该只是羽柴寻加入组织的契机。
所以可能的情况是,因为羽柴寻在服药后幸运地没有死亡,而组织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他的潜力,转而把他发展成了组织成员。
这是很有可能的,羽柴寻被带走的时候年纪还不大,就算他表现的非常平静,但对于组织的人来说也仅仅只是一个少年,而对待这样年纪的小孩,欺骗对方相信自己其实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更不用说组织的人还伪装成了和善的领养人。
按照老院长的说法,因为身体上的缺陷,黑发少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愿意领养,而在这种时候,一对愿意领养自己并且提供治疗的夫妇对于一个从小就被抛弃的孩子来说,是根本无法拒绝的温暖。
就像飞蛾会下意识地把足以致命的烈焰也当成无害的萤火。
诸伏景光垂落在腿边的手指缓慢收紧。
但总有一天,他会被彻底烧尽的。
*
“你说这些话一点也没有说服力。”
杰德顿了顿说道:“想和人打感情牌的时候,情感表现至少要丰富一点,你连这点都不懂吗?”
提到安托里的愿望时,羽柴寻也还是那副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平静语气,明明是劝人好好活下去这种本应该很让人感动的话,他却硬是说得像是念剧本台词,还是毫无感情的那种。
“这样吗?”羽柴寻想了想,而后很坦然地说,“下次我会注意的,不过这一次,我也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演出情感充沛对羽柴寻来说没什么难度,但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没必要。
因为这确实是安托里的愿望。
杰德自己也知道。
沉默了好一会儿,杰德开口道:“……我很不喜欢你的行事方式。”
哪怕是感情,对羽柴寻来说也不过是可以拿来使用的筹码之一,杰德对此并不奇怪,他当自由杀手的时候见多了这种事,根本没什么稀奇的,但杰德觉得厌烦的是,羽柴寻丝毫不在他面前避讳这一点。
哪怕是他的委托人,提到他哥哥的时候也会做出感同身受的样子,并且一副只要研究出结果就一定会第一个给他使用的样子,杰德心底当然知道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心,但有时候,人类是需要一点谎言的。
哪怕他们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而羽柴寻连基本的掩饰都没有。
可奇怪的是,杰德自嘲道,他现在居然真的在考虑对方的提议,并且相信对方真的能做到他答应自己的事。
虽然委托人告诉杰德,他盗取样本之后他们就会为他准备假身份,并保证组织不会查到他的身上,但杰德能从组织手里成功取得样本,自然不会愚蠢到完全相信他们的说法。
事实上,在决定去盗取样本之前,杰德就已经做好被组织追杀一辈子的准备了,而这样的追杀,恐怕只有等他死后才会停止。
那时候杰德是无所谓的,如果委托人真的可以因此创造奇迹,那就算他没办法完成和安托里的约定也没关系。
可羽柴寻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希望,并且没有任何掩饰地拿安托里的愿望作为筹码。
“我完成你的要求,”杰德看向羽柴寻,“而你会保证我之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不用担心追杀,没错吧?”
“当然,”羽柴寻想了想,说道,“如果你需要的话,关于你哥哥尸体后续的保存费用,我也可以一并支付。”
杰德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背后的人怎么会想到派你过来谈判?”
完全不掩饰意图就算了,连说话都直白得扎心。
尸体的保存费用……根本是在和他强调安托里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