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下,带着湿气的水珠和霜露于人们呼吸时悄无声息地结网,网罗起和这个季节的温度一般无二的回忆。
“也许吧。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席勒露出一个有点倦怠的表情,这是他脸上一个难得完全属于自己的表情。
或许它在某个时刻也属于过歌德,但至少北原和枫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在歌德的脸上见过。
“不,在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天天就挂着这么一张愁眉苦脸的样子。”
席勒似乎猜出了北原和枫在想什么,用有些怀念的语气说道:“喏,一副已经完全失去热情的虚弱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德国政府虐待他,让他一个月都不吃甜品呢。”
北原和枫想着自己遇到歌德时对方向自己哭诉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他们后来似乎的确这么干了。”
“哈!”席勒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我就知道他那个吃法,迟早有人收拾他。不过连康德都管不住这个家伙,他肯定有自己的鬼主意……说起来,他们的关系应该还是很好吧。康德天天都去蹭饭?”
“说到这里,我的确应该羡慕康德一下:我可是天天只能吃烤鱼配苹果,他却可以吃到歌德亲手做的当季蔬菜和香肠。”
“上帝都知道烤鱼配苹果我快要吃吐了,不过总比预料中的死了要强一点。不过就算我还在德国,估计也吃不到歌德做的饭€€€€毕竟我的白天是用来睡觉的。”
席勒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眼眸中是一种柔软到近乎于水波的情绪,好像提到这些细细碎碎的回忆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幸福的事情。
即使这些幸福本身就已经遥远得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回忆,即使这些人现在距离他太远太远,即使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遇见。
即使他自己也清楚,这只不过是在努力地用过往的幸福暂时麻痹现实的孤独与伤痕。像是一个人在失去了一切后,只能努力地提起他过去拥有的珍宝。
因为他的现在根本什么都没有,所以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聊。
北原和枫垂下眼眸,有一瞬间突然有些不忍心听他继续这么说下去。
太苦涩了……或者说越是幸福越是苦涩。
但他最后只是叹息一声,试探着握住了对方的手,没有阻止眼前这个人的回忆,更没有出声打扰他回想那一段和朋友待在德国的时光。
作为一个背负着过往的旅行家,他明白回忆的分量,也明白回忆中所有的痛苦与幸福,更明白席勒同样知晓这一点。
所以当个聆听的人就好了。
“歌德有一段时间住在魏玛。是的,我就和他住在一起。他不让人打扰我,照料我的饮食,陪着我一起熬夜,到处找人治我的病,还要我好好呼吸新鲜空气:我发誓,这一点肯定是因为他自己受不了烂苹果的味道。”
席勒碎碎念着自己和歌德相处的时光,时不时冒出来一句吐槽:
“不过我也天天陪着他到处买糖果。天啊,你知道吗,就两天,我已经认识全魏玛所有的糖果店了。甚至连它们的哪种糖最好都清楚。”
“有时候他很不安,或者突然犯懒,我就会陪在他的身边督促他。我们有时候会一起交流诗歌,我们从彼此的文字里面听到彼此的心跳,写着同一首诗……你知道吗?我们到最后甚至都分不出来到底哪个句子是自己写的。”
席勒看着天空,突然笑了起来,语气轻快得像是夏日里萤火虫飞舞的模样:
“瞧瞧,我们是如此深刻地影响着彼此,以至于我们也是彼此的一个部分。所以在思念对方的时候,只需要稍微沉下心,我们就能感受到彼此在想什么,会对自己说什么话。”
“我们永不分离。”
超越者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笑容里依旧带着属于歌德的狡黠,甚至转过头,朝着旅行家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们永远都在这里。”
“顺便说一句,谢谢。感谢你愿意握着我的手,听我讲一个过时的故事。以及明天的早饭有香肠吗?你要相信我€€€€比起歌德,我其实更怀念德国的那些美食。”
他轻轻反握住北原和枫的手,露出一个明亮而又灿烂的表情:
“如果有的话,那就太谢谢你了,亲爱的。我相信歌德一定把你当做很好的朋友,因为这至少说明你会请他吃甜点。”
“……我还以为你会提魏玛的那封信呢。”
北原和枫愣了愣,最后用无奈而又温和的表情说道:“放心吧,明天我会做咖喱肠的。”
“什么信?”
这下轮到席勒愣住了,眼睛一下子不可置信地睁大,嘴角下意识地抽了一下:“等等,你说的是魏玛的信?该不会是你拿的吧?”
“昂。”北原和枫无辜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要看的话,我记得我把它放在行李箱里,保存得很好。如果你想要……”
“给我赶紧销毁啊!!我当年是怎么写出来那么肉麻那么恶心的东西的!万一要歌德那个混蛋看了怎么办?他肯定会笑死,然后在我回德国后当着我的面念一百遍!一百遍!”
山洞里,正在泪汪汪地吃自己做的烤鱼配苹果的笛福下意识地抬起头,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好像是席勒的,所以发生什么了?”
“可能是友好交流吧。”
拜伦美滋滋地喝掉最后一点鱼汤,心满意足地躺下来:“说不定是因为北原答应他做一顿由香肠组成的德式早饭呢?”
第198章 生活也是很艰辛的
简而言之,因为两个旅行者在暴风雨突如其来的拜访,这座平时总是显得安安静静的荒岛难得拥有了生机,像是这片土地终于从安眠的梦里醒了过来。
而且还是鸡飞狗跳的那种生机。
所有人都从无所事事的状态里解脱了出来,至少笛福每天除了烤鱼配苹果以外,还有大把的时间和席勒或者拜伦打架。
每次这三个异能者都能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成一团,甚至已经成为了这座岛上早中晚的必备项目。
而且根据北原和枫这段时间的总结:挑起事情的一定是拜伦,喊得最大声的一定是笛福€€€€当然,他也是每次都被欺压的那个对象。
至于席勒……他总是能在边上给战事成功添油加火,把所有的事情搅得一团糟,然后愉快地窝回自己的苹果堆里面安详地思考着人生。
“我在思考有关于过去和回忆的事情。”
他总是这么说,一副马上就要在白天睡过去的模样:可见他好不容易被歌德改正过来的作息习惯有着再一次朝着阴间发展的趋势。
当然,他们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比如拜伦有时候会沉默而忧郁地看着不远处的大海,笛福也会一个人对着自己种下去刚刚冒头的小麦发呆。席勒更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完全属于节能模式,像是白昼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干饭和怼笛福和打架上面。
相比起热热闹闹的这群人,北原和枫在岛上的日子就要忙碌很多:
他要忙着把船上的东西拿出来晒一晒,整理衣物和物资,思考三餐和食物来源,安抚觉得觉得自己没有得到特殊待遇的拜伦,晚上陪着熬夜成性的席勒一起聊天,必要的时候把眼泪汪汪的笛福给拯救出来……
每次在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兼投喂的时候,北原和枫都觉得自己不是流落到了荒岛,而是正在带着三个性格迥异的幼崽出门野炊。
这种想法在笛福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小心地凑了过来,用那对红蓝色的眼睛期待地瞧着他,试图点一份特供晚饭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那个,北原,你会做炸鱼薯条吗?英国菜很好做的,一点也不麻烦。”
有着一头和拜伦类似的红发,只是发梢带着亮丽橙色的笛福眨眨眼睛,手指卷住耳侧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然后又小声地补充道:
“或者说什么英国菜都可以啦……我就是有点想念那个国家,虽然我知道她非常混蛋。可我毕竟好几年没有见到和她有关的事物了。”
说完,他还垂下眼眸咳嗽了一声,目光漂移到了一边,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就连之前好不容易才鼓足的勇气也泄了大半:
毕竟旅行家是他生活在荒岛上的同伴,不是他的保姆,做什么他也没有资格插嘴。
可是他的确很怀念英国菜€€€€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国家的菜系在国际上的评价啦,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更习惯自己家乡的味道。
北原和枫沉默了几秒。
别误会,他倒不是拒绝,而是在真的认真思考英国菜的菜谱。
尤其是在思考里面到底有几道是可以被席勒和自己同时勉强接受的菜。
笛福有些紧张地咳嗽了一声,似乎对自己竟然向别人提出了这种“过分”要求感到有点不安,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心里默默做好了及时改口和跑路的准备。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提前准备好跑路到底有什么用。
“嗯……”北原和枫思考完毕,刚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就被笛福用紧张的语气打断了。
“那个,北原,实在不行的话,我的存钱罐里十分之一的金镑怎么样?”
笛福绞尽脑汁地从嘴里面蹦出来一句话,然后痛苦地呜咽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大脑简直就是一片夸张的空白,最后干脆在对方迷茫的注视下自暴自弃地缩了缩,小心翼翼地问道:
“实在不行就五分之一?”
“呃,我的意思是……”
北原和枫撑着脑袋,很有耐心地开口,结果发现自己还没有吐出几个单词,对方就像是被什么踩到了尾巴,“嗷”地一声很紧张地跑走了。
顺便还留下了一大串诸如“对不起北原先生是我的突发奇想给你造成困扰了呜呃我一个人去冷静一会儿你就当做我什么都没有说就行其实吃什么我无所谓的吃烤鱼配苹果也可以”之类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来得及加上去的台词。
“……其实炸鱼薯条没什么难的。”
被对方有些剧烈的反应搞得懵了一下的旅行家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把这句话念完,最后忍不住用温和无奈的表情笑了起来。
好吧,其实这种反应还挺可爱。
北原和枫觉得笛福的性格有点像是刺猬:
虽然平时总是支棱个刺,看上去像是要扎人的凶巴巴样子,但也是真的可爱又害羞,肚皮撸起来也软乎乎的,还会郁闷地缩成一团。
更何况,在面对脾气特别好的人时,这家伙的性格软到连刺都支棱不起来。
€€€€某种意义上,虽然笛福可以天天理直气壮地和拜伦吵,和席勒吵,叽叽喳喳战斗力强得像是只麻雀,但他的性格可要软多了。
甚至在被人惹得委屈地缩成球后也很好哄回来:当然,前提你是有足够多的、能让这只小刺猬高兴起来的英镑。
不过突然被刺扎一下也真的疼。
对此,天天和笛福打架的拜伦很有发言权,但他可不会因此就放弃给自己找乐子的。
“哎呀,这是谁啊,这不是亲爱的丹尼尔€€笛福先生吗?”
有着一头火焰一样热烈而又张扬的红发的超越者轻盈地从树上面跳下来,好奇地看着蜷缩在一棵树下面,似乎羞耻得要把自己埋在岛里面的笛福,挑了下眉:“你这是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嘴比脑子快了一点。”
笛福翻了个身,虚无的眼睛望着远方蔚蓝的天空和逐渐远去的云彩,最后叹了口气:
“我说,你这个家伙为什么不去烦席勒,天天来折腾我啊。明明我也很忙的。”
“你当我傻啊?他要是告状的话,我可是会被歌德和七个背叛者围殴的。”
拜伦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在笛福身边躺下来,嘴里叼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枯草,把“欺软怕硬”这个词说得坦坦荡荡。
“而且他也不会和我吵架,白天一副要睡死过去的样子,无聊得很€€€€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让席勒和你吵起来的?”
笛福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把席勒捞上来的那一天。
那也是一个暴风雨的日子,不同的是那一天还打着特别大的雷。本来按照习惯,他应该老老实实地缩在山洞里面,等待着暴风雨过后被卷在沙滩上的鱼,美美享用一番大自然的馈赠。
但怎么说呢……那一天他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摆烂下去,于是在沙滩边上钉了几个木桩,挂了一个特别大的渔网。
然后网到了一个人。
天知道当时许久都没有和人交流过的笛福在看到人类时到底有多高兴,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把人捞了回来,期待着有一个人陪自己一起荒岛求生,拯救自己(的三餐)于水火。
结果对方睁开眼睛,第一件问的事情就是经纬度。而且相处起来作息阴间不说,天天除了呛人就是做烤鱼配苹果,还总是催着他把岛开快一点,一副冷酷无情的包工头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