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发出嗤之以鼻的
一声:它觉得这个人类正在朝自己炫耀。
“别想了,我还没见过你这么奇奇怪怪的人类。各种意义上的奇奇怪怪:你知道你其实已经死了,只是现在还活着吗?”
北原和枫眨了下眼睛,很大方地点了点头,表情看上去很无辜:“知道啊。”
“那不就得了,我的眼里你现在就是半死不活,又死又活的,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一般妖怪都看不出来这一点,但我毕竟是和恶魔有点关系的幽灵犬。”
“可我觉得我还不需要在名字之前加一个‘薛定谔的xx’的标签。半死不活、又死又活的有一只倒霉的猫就足够了。”
“哈?薛定谔?那是谁?”
“唔,你可以理解为一个通过折磨猫来折磨物理学者的人类?”
一人一狗又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各自看着那一枝子不知道怎么伸过来的梅花,好像都有着某种心事,正在思考着一件异常重要的问题。
“你不怕死啊?”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后,那只狗突然问道。
“你都说了,我早就应该死了,所以能活一天都是白赚的。我应该对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珍惜和期待才对。”
北原和枫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这只狗,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就算是死了,死在行走自己梦想的路上,也是世界上最好的死法。”
“可是。”黑狗抖了抖耳朵,疑惑地望着他,“根据我对人类的了解,你不会遗憾吗?”
“当然遗憾啊,有一个孩子的约定我可能履行不了,还有一些我答应要再见的人,一些想要我活着的人,我大概也会让他们伤心。而且我也有一些东西想要找到,一些想法想要确定,一些书想要写出来……”
北原和枫偏了偏头,认真地回忆自己旅途中许下的承诺,眼中泛起一丝无奈,但目光却是柔和的,柔和得就像是明朗的月光。
他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牵挂。对于一个本该自由来去的旅行家来说,这些路上的牵挂实在是沉重得有些过了头。
但是那些朋友都是很好很好的。好到他一点都不感到遗憾。他们明亮又耀眼,各自在这个有点糟糕的世界里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辉。
如果要说哪点让他稍微有点遗憾的话,大概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成为朋友的过程是纯粹的、基于人格和认同的彼此吸引,还是为了达成某种潜意识中目的的接近。
北原和枫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和这些人类历史中最为璀璨的灵魂做朋友。
他读过很多很多作家的书,那些书支撑着他度过自己的童年与整个人生,所以他爱着那些作家,也爱着灵魂中有这些书籍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是天空中的星辰,而他对自己的定位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个借着他们前行的逐光者。
就像是月亮的明亮和耀眼是能够让萤火虫自行惭愧的,更何况他……
“你看上去很难过。”
黑狗沉默了一会儿,主动用尾巴蹭了蹭这个人类,低声说道。
“有吗?”北原和枫咳嗽了一声,身子倚靠在墙上,目光看着自己手指的掌纹,最后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
北原和枫闭上眼睛,轻声地说道:“世界上有一只很漂亮的鸟,它很容易赢得人的喜爱,因为它又漂亮又善解人意,会唱歌与跳舞。人们都愿意打开窗户让它飞到自己家。”
“鸟飞进来,人们就很开心。他们高高兴兴地一起玩,但鸟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总要偷走屋主人家里一些珍贵的物品。它必须要这么做。”
“但有一天,它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这
里它没必要继续偷东西。那里的人也不知道它是个小偷,高兴地欢迎它。它于是继续飞到别人的屋子里面,和人类一起玩。”
“……”黑狗感觉懂了,于是有点兴致勃勃地追问,“所以这只鸟现在还飞到别人屋子里,是为了偷东西,还是它真的很喜欢人类?”
“不知道。”北原和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他沉默地看着远方,眼神就像是一声沾着雪的叹息:“那只鸟也不知道,人类也不知道。唯一清晰的就是这个故事。”
没有人知道鸟偷东西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也没有人知道那只鸟的本心,或许所有的故事都得等到那只鸟死去后才能解答。
如果这是一个问题,那么唯一的解答方式大概就是死亡。
“你说,如果有一个人知道这只鸟以前是干什么的,那他会不会给这只鸟开门,放它进自己的屋子?”
沉思了好一会儿,黑狗突然询问道。
“不知道,但大概是没有的吧。毕竟人类是一种很执着的生物。如果一段感情的开始就是出于过强的目的性,那么很多人都会连带着讨厌这种感情。”
北原和枫回答,同时收拢了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表情,看上去像是被吹散在空气里的雪的粉末:
“我走了,谢谢你陪我聊天。毕竟明天就要走了,一段时光快要结束的时候,人总是有点伤感的。”
就像是深夜里人会感到悲伤,一年的末尾会徒生很多思绪,离别前总是会感到惆怅一样。
除夕。一个在国外并不热闹的日子。
北原和枫一个人回去,习惯了没有人和他搭话的场面,然后像是以往一样做饭,等着消失了一天的威廉出现,被对方叽叽喳喳地骚扰。
然后安安静静地和过去的每一个除夕一样,在夜里看着书,守夜到第二年的第一个天明。
但是这一次有点不一样。
“北原,很晚了,你要熬夜到什么时候啊?”
威廉从二楼的扶手处探出头,有些困倦地打了哈欠,看着拿着个小台灯看书的旅行家:“你这样小心第二天都没有力气演戏,明天我们的戏剧就要正式上演了。”
“没事。”
北原和枫插上书签,合上书籍,露出一个微笑,语气带着安抚的性质:“我熬过比这个更久的夜,你自己去睡吧。”
“?”威廉茫然地眨了下眼睛,感觉这句话同时充满了合理与不合理的味道。
“不要!而且你的作息什么时候能够稍微正常一点啊!”
威廉€€莎士比亚先生对自己朋友的这种行为表示了强烈的抗议,从楼上跑下来,不满地和对方面对面地进行对视,用威胁的语气说道:“你再不睡我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哦,北原。”
北原和枫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就算是撒娇也没有用!我对你这种小猫咪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哼哼,你就是想要乘我睡着了干坏事,对吧?”
威廉偏过脑袋,很倔强地说道,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就是耳朵红了。
毕竟那可是猫猫睁着一对无辜漂亮的眼睛在朝你撒娇诶,真的有猫主子能够抵御这个吗?
北原和枫看着威廉有些别扭的姿态,忍不住轻咳着笑了一声,继续低下头看书,至于自己还没有翻上几页就被人抱住了这件事……就当做不存在好了。
“北原,北原,北原。”
白发的青年眨着眼睛,很耐心地拖长了声音喊旅行家的名字,碧绿色的双眸里倒映出桌面上的一豆灯光。
“你是不是最近都不怎么开心?”
他用有点忧伤的语气问道:“你都不愿意理我了,是不是
不在乎我了?你果然就是喜新厌旧吧?伦敦的那群人明明也没有什么好的。”
北原和枫眨了下眼睛,突然有些感到沉默。
此时,深夜擦过树梢的风正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思念,是在念歌剧里的唱段,很婉转,好似一首情歌,如同白色的幽灵流淌过黑色的长河。
十二点的钟早就敲响,新年早就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固执地等待到天明。
也许只是他不想睡觉,即使知道他不会做梦也不想睡觉。
“北原。”威廉的语气却在他的耳边一下子变得真真切切的低落和担忧起来。
“你不要难过,我知道我这些天很烦人……但是你真的不要难过,对不起……”
“可是我没难过啊,我很好,我也没有觉得你很烦人,威廉。”
北原和枫收敛起自己的思绪,无奈地偏过头看趴在自己肩上的那个人,温声回答。
“可是我感觉你要哭了。”
威廉抿了抿唇,带着担忧色彩的绿色眼睛注视着旅行家:“是因为我吗?”
“没有哦。”
北原和枫也看着自己的朋友,微微笑了笑,把身边的人抱在了怀里,脸靠在对方的肩上,语气轻松:“我都说了没难过,威廉太敏感了。最近只是正在研究一些心理学问题而已。”
威廉€€莎士比亚没有说话。
“明天你要把你研究的问题告诉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嘟囔起来:“我想要陪着你,我想要你陪着,北原。明天,明天我们能不能多待在一起一会儿?你明天是不是要走了?我们临走前多待一会儿吧。”
“……好啊。”
北原和枫叹了口气,把人抱紧:“如果是明天的话。”
如果只是明天的话。
第244章 再见,晚安
埃尔瓦希尔是一座小镇。
埃尔瓦希尔是一部戏剧的名字。
埃尔瓦希尔是监狱,是精灵之山,是还没有被这片土地完全遗忘的过往,是从伊丽莎白时代静默到伊丽莎白时代的遗民。
北原和枫在上台表演前正在安安静静地回忆着自己说要在这部戏剧里面扮演的戏份,默默地想着即将到来的别离。威廉在趴在一面镜子前打哈欠,卷曲的白发垂落在桌子上,眼尾的红色晕开来,像是不小心沾着水的玫瑰花瓣。
“你会感觉到很紧张吗,北原?”
剧场的主人,也是小镇的主人与监狱长偏了偏脑袋,碧绿色的眼睛扫视了一眼这座金雕玉饰的剧院,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稍微有一点。”
北原和枫把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抬眸笑着说道:“感觉正在参与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不过我大概已经准备好了。”
威廉挑了下眉,有些惊讶地“唔”了一声,但很快就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绿色的眼睛在繁复奢靡的灯光下显得闪闪发光:
“那我可很期待哦。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没有参演过我自己的作品了。”
白发的青年亲昵地凑过来,与旅行家拥抱,接着帮对方拨弄了一下黑色的半长发,嘴里还念叨着和这次演出完全无关的话:
“等表演完,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在街道上随便走走,你有想见的人也可以去见……我就勉强不生气了。我会去伦敦看你的,反正位置也不怎么远。”
“不过你想在出发前睡一觉也可以,毕竟演出是很累的。我可以大方地给你当抱枕。你还不快点为我纡尊降贵的态度感激涕零一下?”
剧作家哼哼了两声,看着自己友人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柔软,像是担心这只即将离开自己家的猫咪突然生了气,决定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