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瞅了旅行家一眼,接着转过头故意不去看对方,努力摆出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
北原和枫眨眨眼睛,很乖地承认错误,声音又飘又小:“我应该照顾好自己的。”
“……”
别过头的炼金术师被这种谨慎的语气噎了一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就是古代故事里面那些糟糕的妖精:会吃小孩的那种。
自己是不是把这只敏感的猫吓到了?
菲利普斯因为这个念头沉默了几秒,最后勉为其难地哼了一两声,伸手把对方拽下来,将自己怀里的狐狸拎着尾巴丢走,把对方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帮眼前的人把围巾系得紧了一点。
“别看月亮了。”
炼金术师嘟哝着说:“不要总是想着遗留在身后的一切,这样你总有一天会承担不了回忆越来越重的分量。你应该多关注一点现实里面的东西,比如说正在活着的你自己。”
为什么总是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呢?明明那些东西都是已经从生命中流走,不再回来的。
他有些别扭地叹了口气,像是在看一只不省心的猫那样看着北原和枫,伸手胡乱地揉了把对方的头发,惹得对方抗议地“唔”了一声,最后强硬地把
自己的外套套到对方身上。
“沙漠的晚上很冷的,以后多穿一点,也不要离篝火太远。”
菲利普斯扭过头,小声地抱怨着:“我可不想在沙漠里面照顾一个感冒的倒霉鬼。”
他看着今晚洒下来的月光,感觉光辉在沙漠上仿佛存在实质般的流动感,狐狸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一个凹陷的沙坑里,开始舔自己的毛。
“啊湫。”
北原和枫轻轻地打了个喷嚏,接着无辜地缩了缩身子,整个人缩在有些宽大的黑色长袍里,对着自己的朋友有些无奈地笑起来:“谢啦。”
菲利普斯对这个感谢的态度只是微微仰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看上去很矜持,随后便坐起身,从身边拔出一把弯刀,用布擦了起来。
比起弯刀,从刀鞘中抽出来的不如说是一泓水似的月亮,上面流淌着光泽莹润的、被融化和冷凝的云母和蛋白石。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沉浸在过去吗?”
炼金术师擦着自己的刀,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对北原和枫问道。
“为什么?”
北原和枫把自己缩在衣服里,凑得离火堆稍微近了一点,很配合地问。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经历过离别的人才会格外地留意风。”
他这么说,姿态里带着炼金术师独属的自负和笃定:“而只有格外留意过去的人才能忍受它们断断续续的唠叨。”
炼金术师在这种方面总是格外敏锐的,他们是离天地之心最近的人,所以才可以自由地把物质变来变去,借用着造物变化的原理。
菲利普斯甩了下刀,将刀重新入鞘,发出十分清亮的一声“噌”响,那对明亮的眼睛看向旅行家,里面带着某种未曾在岁月里冷却的骄傲与任性的色彩,得意地扬眉:“怎么样,我……”
然后他就被“噗嗤”笑出声的北原和枫给一下子扑倒,重新压在沙子上面了。
“我抓到了。”北原和枫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记得你今天早上说,如果能抓到你的话,你就教给我怎么变成风。”
“可我话还没有说完呢!这不公平!”
炼金术师懵了一瞬,接着不满地喊起来,在沙地上面翻了个身,把旅行家压在下面,哼哼唧唧地抱住:“那我也抓住你了,这下我们抵消。”
“可你没说过还能抵消。”北原和枫甩了甩头发上面沾着的沙子,同样抗议道。
“我现在说了。”菲利普斯理直气壮地伸手捏住旅行家的脸,很傲慢地挑衅道,“有本事你咬我啊。”
“你身上全是沙子,傻子咬啊……”
北原和枫没好气地含糊嘟哝着,抬起眼眸,看向脸上带着懒散又张扬笑容的炼金术师,还有对方身后皓白的一轮月亮。
在炼金术师的腰间,浓稠的星辰光辉从刀鞘的宝石上柔美地滴落下来,晕开在和星河一般寂静和璀璨的沙漠里,给人的感觉比起武器,更像某种艺术的造型。
美得就像是有流星坠入沙里。
旅行家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停顿了一下,指尖触碰过仿佛从天尽头吹过来的风,在裹挟而来的沙尘里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橘金色的眼睛却毫不掩饰地弯起来,流淌着月光的浓郁色彩。
“菲利普斯。”
北原和枫侧过头,眼底带着笑意:“介意我抱抱你吗?”
当男孩带着柴火,还有炼金术师的猎鹰一起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北原和枫已经睡着了。
炼金术师肩上靠着睡去的旅行家,正在火堆边烤着火,身边弯刀上面的宝石折射出瑰丽如液体的光彩。
看到男孩过来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压低声音的手势,接着招来自己
的猎鹰,让它停留在自己的另一个肩上。
“他大概有些累了。”
菲利普斯垂下眼眸,看着面前的火焰,声音放得很轻:“你知道的,沙漠折磨人的不仅仅是艰难的自然环境。”
单调但是永无止境的沙漠总是在促生人们的回忆和想象,让人没法控制地回忆着过去,就像是马和骆驼的反刍,一遍遍不受控制地徘徊在过去的光影里。
没有人知道北原和枫到底在沙漠虚无缥缈的幻影里看到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位旅行家到底看到了多少这片土地给予他的幻象。
反正旅行家平时都是微笑着,在男孩感到迷茫的时候会安慰或者拥抱他,看向远方的样子似乎也一直充满着期待。
甚至还有一点活泼,因为他总是轻轻快快地说着句子,有什么主题也是他先说出来的€€€€这似乎是炼金术师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男孩也常常沉浸在对绿洲的回忆里的缘故。
“这样啊。”
男孩了然地点头,感觉疑惑被解决了,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北原和枫,又有点生气:“但就算这样,北原他还不好好照顾自己呢!”
男孩经常在沙漠里回想起他的绿洲,几乎控制不住地回忆着自己分别的女孩,这已经让他感到很忧伤了。所以他完全没法想象离开了那么多地方的旅行家是怎么像个没事人的。
结果并不是没有影响,只是没表现出来吗?
菲利普斯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看着对方闭着的眼眸,有些苍白的面孔和下颚开始向下勾勒出的近乎脆弱和单薄的线条。
“笨蛋。”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挪开视线,极小声且细微地说道。
任何想要在炼金术师面前隐藏起自己的人都是笨蛋。
他活得太久,也见过太多的人,甚至到了对人感觉有些无聊的程度,所以才跑到了撒哈拉里面缩着,把帐篷建在离绿洲不远不近的地方。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人了。
不过这种明明都快要被晒死了,还假装自己很有活力,所以还在乱扑腾的家伙……
菲利普斯撇了撇嘴。他现在很想把某只过于让人担心的猫揉搓到没有支棱起来的力气,但是又舍不得。
“如果你能像是别人爱你那样爱着自己,那就好了。”
他小声地说道,伸手轻轻地捋一下旅行家的头发,帮忙把沙子撇出去,接着便看向这片安静得总有些过头的沙漠。
沙漠总是安静的。
“别让他看到这些了,好吗?”
炼金术师轻声地说:“过于沉重的回忆会让他很累。”
“我不理解这为什么会让他很累。”
沙漠的声音慢吞吞的,他们在通过宇宙的语言交流:“这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也是很珍贵的宝藏。”
菲利普斯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这是因为爱,爱是很沉重的。”
“可我不懂什么是爱。”
沙漠温柔地说:“我很照顾那些在我身上生活的小家伙们,然后它们会被更大的吃掉,被人类吃掉或杀死。最后我又把人类吃掉,藏在我的心脏深处。我只知道这些东西,因为我从一开始诞生就是在重复这些。”
“人也会让你的沙子变得更美,生长出更多的生命出来。”炼金术师说,“万物就是这么循环着的,让他们生生不息流动的就是爱。”
“你没法说服我。”
沙漠的声音依旧很温柔,沙砾之间的摩挲让人想到飞蛾的羽毛,有着密集而又柔软的质感。
“但我很珍惜他,他有一个很美的灵魂,也许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天命€€€€阻止他人完成天命的存在是无法完成自己天命的。”
“把贝壳送给他吧,或
许大海会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虽然它同样单调又让人想到过去,但是作为沙漠的过去,它至少比我要热闹一些,不会让人那么孤独。”
菲利普斯眼睛亮起,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找到了一枚贝壳,从里面听到了来自大海的声音。
远古的大海正在涨潮。
当北原和枫从让他更加疲惫的梦里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海水的声音。
旅行家对着沙漠愣了好一会儿,接着从自己的耳朵边摸出来一块贝壳,手指下意识地按过上面流畅而又美丽的弧度。
是炼金术师给的吗?
北原和枫摸索着打开了怀表,发现已经凌晨三点后放弃了询问的想法,微微呼出一口气,接着对这个贝壳无奈地勾了下唇角。
虽然头有点痛,但他觉得自己睡够了,于是在漫无目的地发了一会儿愣后,他主动把自己的信和笔拿了出来。
先把东西写完吧。
他下意识地想着,同时有些遗憾自己因为负重没有带上足够的颜料,没有办法画画,只有一些数量不算多的炭笔、墨水盒与钢笔。
他把帐篷拉开一个边角,很小心地没有让和自己一个帐篷,正在熟睡的男孩发现,揉着太阳穴坐在了旁边,把信纸摊在有月光洒落的地方。
外面有不知道是胡狼还是斑鬣狗的叫声,不过算不上嘈杂,只是在夜色里带着苍冷的味道。
“嗷呜€€€€”
“呜€€€€呜€€€€”
旅行家微微偏过脸,目光从信纸上滑过,看着不远处的篝火,似乎从这团火焰中汲取了一些暖意,目光里面沉淀着很柔和的色彩。
他接着往下面写。
“它们的声音让人无可避免地想到过去,虽然我最近本来就总会多花一点时间思考过去就是了。但是我觉得这不算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就像是这一刻,它总有一天会变成再也无法触碰的回忆,但是我还是会清晰地记得今晚有着很漂亮的月亮,有斑鬣狗正在嗥叫。”
“还有我们€€€€在撒哈拉的夜晚,在同一个篝火边上的人。我们在了无人烟的区域里共同分享着文明微薄的热量。”
“不过说起来,也很奇特,不是吗?
似乎只要犬科生物长长的呜呜声和清亮的月色混合在一起,就能自然而然地带上从岁月深处传来的沧桑感,如同我们的血脉里有着类似的潮起潮落,正在共同呼应着这份古老和怅然。”
大概是因为在几万年前,我们的祖先或许就在这片土地上聆听过这些生物的嗥叫吧。我听说现代人类起源于非洲,我们的骨子里似乎有着对于这片土地的起源,能够感受到这里的脉搏和不断泵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