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向北原和枫,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清晰的、属于真实世界的金色:
它不是本应该属于大自然中红色与绿色与蓝色的色彩,而是真正的金色。
然后笑起来。
“好吧,虽然有点怀念红色。”他说,“但金色其实也很好看的。”
第326章 西西弗斯的滚石
当北原和枫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罕见没有赖在床上面走神的博尔赫斯。
他正在窗边的花瓶上拨弄着一支红百合,最后把这支红百合放到一团金黄和橘红色的金百合中间,身影在今天不怎么明亮的日光下显得有些消瘦。那只雪白的兔子蹲在他的肩膀上,很安静地蜷缩成一团。
今天的危地马拉正在下雨。
窗外面银色的铃铛在雨里面发出没有节奏的乱响,但乱得意外地让人感觉可爱。羽蛇神张开的翠蓝翅膀的一角掠过窗户,随之而来的是它悠长空灵的欢快长吟。
中间还有无数鸟雀杂乱的鸣叫,呼应着雨点与风的脚步,一同在天空中嬉戏玩闹着,时不时就能看到缤纷的羽毛从空中飘飘忽忽地落下来,伴随着“啾啾”的清脆声响。
好像这座城市的天空正在上演一场永远也不会落幕的盛大宴会,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了永远歌唱,永远跳舞和飞翔的时刻。
北原和枫每次想要在沙发上睡个回笼觉打盹的时候,都是被这一群过于开心的叽叽喳喳的小鸟给吵醒的。
“看起来你也没有睡个好觉。”
博尔赫斯声调慵懒地说道,把手指从那一朵红百合的花瓣上面挪开,回过头看了一眼北原和枫,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了似的,那对孔雀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
“我就说那群鸟太吵了,但你就是不愿意把它们赶走,还给它们喂面包屑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窗户,往外面丢了点鸟食,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这下好,不仅把面包吃光了,这附近就算是把地皮掀起来,你也找不到任何一只敢冒出来的无毒虫子。”
“呼……但现在乐衷于天天喂它们的人可不是我,亲爱的博尔赫斯先生。”
刚刚睡了不到十分钟的回笼觉的北原和枫打了个哈欠,眼眸有些困倦地微微眯起,看着这个十分钟之前还不是站在这里的人,开口的语气也是十足的调侃:“再这样下去,有几只小雀估计站都站不起来了。”
旅行家缩在沙发里面,收拢了一下自己快要垂落下去的米黄色围巾,慢吞吞地给自己换了个姿势,把之前放在身边的书重新抱在怀里,近乎慵懒地感受着早上微凉的空气。
他们今天要从危地马拉城离开,前往那条海上的列车,穿过湛蓝的加勒比海前往墨西哥,但好在行李全部都收拾好了,今天也没有什么匆匆忙忙的必要。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就是一群肥得找不到腿的小毛团。”
博尔赫斯伸出手,看着这些没有什么戒心的小鸟落在他的掌心,另一只手指抚摸过它们被雨水的打湿的羽毛,孔雀蓝色的眼眸中似乎有着无奈又温和的色彩。
“小笨蛋。”他捏了一下掌心软乎乎啾啾叫的毛团子,轻笑了一声,往外面一抛,没有让这群偷懒的家伙在房子里躲雨。
“飞去吧。”
“啾啾?”被丢出去的小鸟茫然地啁啾几声,但也没有太在意,直接费力地拍打着翅膀飞走,去追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羽蛇神的尾巴,和自己的朋友重新玩闹起来。
马尔克斯抱着一本书在院子里,肩上面挂着一把透明的伞,很认真地蹲在草地上,捡起落下来的彩色飞羽,擦干净后夹进书中。
里面有飞鸟的羽毛,还有羽蛇神的羽毛:虽然羽蛇神有天天掉毛的嫌疑,显得它的羽毛从数量上讲很不值钱,但是至少看上去足够漂亮。
马尔克斯打算用这些羽毛给西格玛做一个新的捕梦网,他已经想好那个捕梦网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应该是很浓很深的翠绿色,再加上宝石般的明蓝,漂亮得就像是亚马逊森林里看到的一隅天空或者清澈的流
水,带着湿润的自然香气。
这样就可以把亚马逊森林的梦捕过来了。
年轻人把羽毛工工整整地夹在书里,然后合拢抱紧,对这片弥漫着水汽与烟雾的世界微微走神,浅紫黄色的眼睛中倒映出一片没有界限的模糊苍白的大海。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马孔多的印象会是它的大雨。
明明那座他故乡的小镇也有着太阳,而且还是常常过于炎热的太阳,甚至这也导致了几次大大小小的瘟疫€€€€但他就是把那里和雨无端地联系到了一起。
这实在是一件没有理由的事情。但是在这片土地上没有理由的事情很多,所以马尔克斯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让自己的思绪飘到了别的地方。
他有点想念在南美洲时总是围着他念念叨叨的鬼魂了,可能还有点想念蜂蜜蛋糕:以前他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吃蛋糕,她总是吃着吃着就忍不住被甜得打一个哈欠,然后哈欠变成了金色的泡泡,炸到桌子上,听上去有点像是烟花。
以前他们家等了一年就是为了这一声响,所有的人都会笑起来,包括妹妹自己:她脑袋总是昂得高高的,想要把泡泡在落在桌子上之前就吹起来,但是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妈妈大概是对此唯一不太高兴的人,因为每次桌子都是要她擦,所以她会一边擦一边说各种各样的刻薄话。但她从来都不会怪罪妹妹,而是觉得蜂蜜蛋糕里面应该多兑一点水。
虽然多加一点水并不会让金色的泡泡更好地被从这个世界上擦掉。
马尔克斯这么想着,于是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把伞拿得更低了一点,用微微沾湿的衣袖揉了揉眼睛。如果不是因为在夏天,他的样子简直像是要把自己缩起来冬眠的鸽子。
当然,鸽子大概是不会冬眠的。
他转过头,看向回去的路,看到西格玛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淡青色的伞,抬头看着有羽蛇神与群鸟在雨云间穿梭的天空。
那对浅灰色的眼睛有些过于专注地注视着天空,但广阔的灰白色让人找不到焦点,看上去几乎有点像是走神。
“西格玛?”
马尔克斯眨了一下眼睛,开口说道。
“加西亚。”西格玛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侧过头看了马尔克斯一眼,但视线又很快挪开了,像是躲避着什么一样。
“我才刚到这里。”他嘟囔道,“抱歉,完全没有注意到你。”
马尔克斯垂下目光,看了看西格玛有些湿润的衣袖与裤脚,雪白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要发表什么意见,但最后还是保持了缄默。
西格玛是很容易害羞的。
马尔克斯明白这一点,虽然他总是忘,但这次总算是奇迹般地想了起来。
“没事。”于是他把伞合拢,站在西格玛撑着的伞下面€€€€这柄伞足够两个人一起站着,怀里还在抱着那本书,声音则是融入在水汽的蒸腾和婆娑的雨声里。
马尔克斯抬起头,看着那些彩色的飞翔的身影朝着越来越高的天空飞去,大部分都已经隐没在了云层的深处,只是偶尔飞下来展现它们蹁跹的影子。
“你怎么不回去?”西格玛问。
“因为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
马尔克斯思考了几秒,接着歪过头,用轻盈的声音回答:“反正接下来我不会太忙,只要再准备一些礼物就可以了。”
西格玛咳嗽了一声,像是突然有些不自在。
“我不需要礼物。”他提前声明道,“就算是我马上就要走了€€€€”
“可是我要给你做一个新的捕梦网,这样你就可以梦到亚马逊雨林了。你很喜欢那里。”
马尔克斯的声音听上去依旧是轻飘
飘的,那对认真看向西格玛的浅紫黄色的眼睛里也没有太过明显的情绪,只有平静与雾气似的朦胧。
“我想要让你高兴。”他说。
€€€€但就算是这样,当对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西格玛还是觉得自己有点招架不住。
每次事情的结局都是这样,西格玛从来都没有在马尔克斯面前“赢”过哪怕一次:他的结局都是像只无路可逃的倒霉兔子那样一头撞到北原和枫的怀里,或者干脆缩在被子里面装傻。
“之前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博尔赫斯侧过头,看到北原和枫伸手抱住钻到他怀里的西格玛,弯了弯眼睛,似乎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直接“噗嗤”笑出了声:“加西亚在这个方面倒是挺出类拔萃的。”
“才没€€€€”
西格玛抬起头,刚想要张牙舞爪地抗议,结果就听到北原和枫也跟着笑了起来,整个人一下子都萎靡了起来,蔫蔫哒哒地抱着旅行家。
所以为什么他会被对方用一句话就灰溜溜地打败啊!
北原和枫摸了摸西格玛的脑袋,有些好笑地看着怀里面的青年,给对方顺了好久的毛才勉强把人给安抚下来,让对方不至于那么郁闷了,只是时不时像只在外面受了气的小猫崽子那样,缩在北原和枫的怀里哼哼两声。
博尔赫斯凑在边上看着,然后翻了个身开始在自己的本子上面写字,很兴致勃勃地写,写完之后就很花哨地打了个响指,用一团火把自己刚刚写好的东西点燃。
写完就点,点完继续写,就像是在进行什么乐此不疲的游戏,燃烧的灰烟让西格玛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北原和枫把西格玛的围巾往上面拉了一点,想要遮挡住对方的口鼻,然而对方在看到马尔克斯路过的时候就耳朵“噌”地红了起来,拽拽围巾后很不好意思地跑了。
于是他也只好无奈地笑笑,然后随口询问起身边的人:“写什么呢?”
“写你。”
博尔赫斯抬起那对孔雀蓝色的眼眸,用带着笑意的语气回答,然后他就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用火把这一页写完的纸烧得一干二尽,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靠在对方身上。
“要整整齐齐地写一行字太麻烦了。”
退役的魔术师伸了个懒腰,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句,侧过头看着北原和枫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里面的惊讶,于是笑了起来。
“我昨天晚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上遇到了你,北原。”
他像是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于是用带着微笑语气的声音说:“你答应我要把我在的图书馆里所有的书都读一遍,可惜我没有等到你把所有的书都读完的时间。真可惜,我没有办法当图书管理员了。”
在现实中,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阿根廷。
而在梦境里,博尔赫斯永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上,听着这个在他的记忆里还是半乡村的地方里面响彻的探戈舞曲的声音,闻到小酒馆劣质的酒香,吉他和酗酒的人打斗的声响。
没什么劲头的无花果树和让人感到它天然的某种不幸的仙人掌,某个庭院里还有一个很漂亮的花坛。最重要的是有很多书。
他曾经是自己梦境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图书管理员:在逐渐失去自己的视力和对颜色的感知之前一直都是。
“下次我还会在梦里读给你听的。”
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然后把对方头上的帽子拿下,把对方有些被他自己折腾到出现打结迹象的黑色头发都解开来。
雪白的兔子在沙发下面好奇地抬头看着这两个人,直到被北原和枫顺手捞在怀里,耳朵微微地抖着,还咔嚓咔嚓地磨自己的牙,试图咬一咬博尔赫斯的头发或者衣角。
“可是如果没有再听完,我又要从头开始听一遍了……不过有的东西就算是听一万遍也不会感到腻。”
博尔赫斯呼出一口气,然后把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目光有点专注,或许还有那么点忧伤地看着旅行家。
“真不幸啊。”他突然说,“我就算是把图书馆里的八百万本书全部都听你讲完了,但是下一次做梦的时候又要从头开始听。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件事,但我的确没有记住你给我讲的故事:梦里都是这样。”
“那我就继续讲啊。”
北原和枫垂下眼眸,看着已经把自己瘫成一条懒洋洋的鱼干的博尔赫斯,声音里带着一种仿佛已经习惯了的笑意。
他伸手给对方把帽子戴回去,抱住还不依不饶地想要磨牙的兔子,手指盖在对方的额间。
“反正我总是愿意给你读这些书的。”
“我倒是宁愿你早点放弃。”
博尔赫斯嘟囔了一句,双眼微微眯起,然后重新扒拉来一叠纸,在上面快速地写着各种各样的单词。其中有不少字母都重叠在了一起,还有的简直是上下翻飞着和周围的单词打架。
他的世界是一堆朦朦胧胧的蒸汽,除了真正的黄色,其余的颜色在他的眼睛中都缺乏足够的辨识度。所以他既看不清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好不好。
按照常理来讲,他是不知道哪些纸是需要烧掉的废稿,但他就是毫不犹豫地烧掉,动作果决得就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的意义一样。
但如果没有意义的话,为什么要写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