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你这么抱住我。”
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忧伤的咏叹调,几乎快要唱起歌来,语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法语,听上去就像是雨里发霉的花瓣:
“就像是把我关在一个铁栅栏里,把我关在教堂里面,我抬起头的时候只能看到子宫的内壁和漫过口鼻的羊水。天哪,如果我有一把剪刀的话,我一定要把我母亲的肚子剖开来逃走,真恶心€€€€咳咳咳咳!”
咳嗽打断了她的发言。
让€€热内很费力气地呼吸着,努力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她的内心有一种极为热烈而又疲惫的憎
恨:她讨厌自己的母亲,讨厌束缚,渴望着爱与触摸,但又下意识地厌恶温柔和拥抱。
但是……但是……
“但去他妈的,现在我不在乎了。北原,抱紧我,好好抱着我,好吗?我想这个时间€€€€让我们持续到九点半?”
她咳嗽了好几声,但是在骂完脏话后很灿烂地笑了起来,蹭了蹭北原和枫的胸口。
“抱抱我吧,北原。”她用一种温柔的、带着叹息的语调说道。
“我一直抱着你。”
旅行家搂住怀里面的人,闭上了眼睛:“不会松手的,让。”
让€€热内的表现总会让人想到一些行为准则不是那么符合逻辑的动物。同样是抚摸,有的时候它会给你一爪子,有时候会主动高兴地“呼噜噜”地蹭你。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找到这种生物做出种种自相矛盾的举动的原因。
但实际上很简单,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们只是在顺应自己的情绪,不高兴了就发脾气,高兴了整个都柔软起来,莫名的情绪就让他们做莫名的事情,说莫名的话。
让€€热内就是这样的生物,她从来都学不会克制这个词语,顶多为了“好玩”和“情趣”忍耐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
北原和枫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焦虑与痛苦,也能感受到她对这种焦虑与痛苦病态的依恋,所以他没有办法把她拉出来:他能做的只是陪着她,抱着她,包容她€€€€只能是这样。
“那就抱得更紧一点……我感觉好冷。”
她柔软地嘟囔着,身上全是汗,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就像是刚刚和人做完床上运动似的。这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块刚刚掉进了水里的蛋糕,或者说是从牛奶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饼干€€€€柔软到失去口感的甜点,你能想象到它入口只会给你带来一种软烂的甜味。
长时间持续的低烧后带来的就是体感上的寒冷,北原和枫一时间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被发烧折磨得意识模糊后的发言。
“这么寒冷的冬天,纽约今天肯定又有人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死了。”
她口中含糊地说道:“但我不在乎,北原。”
“当他们死去的时候,我在想昨天、今天还有明天我遇见的魂牵梦绕的男人们。北原,你知道吗,当我和别人做爱的时间里,我敢肯定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他们被苍蝇叮咬的皮肤散发出死亡辉煌的气味。每到想起这个的时候,我觉得我在进行一场伟大的、秘密的谋杀。这种念头真的€€€€很让人着迷。”
“可是你在哭。”北原和枫轻声地说道,像是害怕打破对方某种模糊的思绪。
他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兀地提起死亡,因为她已经闻到了死亡缠绕在脚踝处的味道,她也知道他同样知道。在苍白的冬日里,死神的脚踵与她的脚踵互相重叠,而她睁着的眼睛已经先一步看到了死亡的另一头。
死亡是被忘却,是一片虚无,是离开这个腐烂热闹的人间。
“也许……我在哭。因为我被爱了?也许是被那个坐在我身上的男人,也许是被死亡。谁知道呢,反正我心甘情愿地被死亡强奸,我强奸道德与法律,我怀上名为谋杀罪的孩子。我是一个大混蛋。”
让€€热内随意且茫然地嘟哝着。她已经不想要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她只感觉自己很累,疲惫且渴望一场放纵€€€€从这个角度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和北原和枫这个死活不愿意和她上床的人待在一起,但是她不想要结束这个拥抱。
一个拥抱的时间比一次缠绵而热烈的亲吻还长,如果允许的话,甚至可以比和别人来一炮的时间更长,但是让€€热内不想这样。
“我找到了永生之酒。”
北原和枫摸着自己怀里的让€€热内,把难得安静下来的人抱紧,稍
微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这次过来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
“你的身体是可以被治好的,让。”
“唔?”让€€热内歪过头。
“永生之酒可以治愈一切疾病,让人永远无法死亡。只有被别的永生者吃掉才会死去。”
北原和枫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对着床边上的窗户稍微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微笑着说道:“我记得你想要活着,对吧?”
让€€热内眨了下眼睛。
“是的,我想要活着哦。这个世界上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鲜活的东西没有尝试过呢,我可舍不得就这么死。”
她在很短暂的一个停顿后,语气活泼地回答道,然后朝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谢啦。”
这句道谢有点轻飘飘的,但是两个人显然都不是很在意。旅行家把口袋里的盒子拿出来,里面的绒布上有着香水瓶子大小的一个玻璃瓶,里面大概有二十毫升的永生之酒。
“喝下永生之酒后,外表和年龄会定格在喝酒的状态。”北原和枫提醒了一句,然后就看到身边的人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你不说我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面镜子的让€€热内认真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惆怅地皱了皱眉。
“三十多岁,在这个职业里面也算是人老珠黄了啊……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天只能拉到三个顾客的原因吗?算了。”
神女先生摸了下自己的脸,把酒瓶拿走,一本正经地开口道:“既然北原这么说,我还是明天用吧。我还是觉得我在被别人睡过后的那段时间里比较容光焕发。”
北原和枫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别这样,北原。你看看,我死前的狼狈样子你已经看够了。就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狼狈样子吗,亲爱的。”
让€€热内无辜地歪了下脑袋,有些理直气壮地笑起来,很轻盈地推开旅行家的手,从床上跳下去,赤足走到一个柜子面前,从里面找出来了一个玻璃水晶球。
“这是我母亲在很久之前给我的,后来我抛弃了她。啊,就像是你想的那样。我本来有对我很不错的养父母家庭,我还是教堂里唱诗班的一员,好像他们还推荐我去梵蒂冈?说我是什么什么圣……抱歉,这个我忘掉了。”
笑起来明艳而又灿烂的男妓假装很茫然歪了下脑袋,随后便恶劣地笑了起来,哼着歌把水晶玻璃球抱到了床上面,像是孵蛋一样抱在怀里,围绕着这个小球蜷缩起来,手指闲不住地戳着上面的玻璃,愉快地介绍着:
“反正我很不高兴,于是我跑去随便找了一个男的,那是我的第一次。然后我抛下了一切,去了巴黎,到现在都没有回去过一次。这个玩意我带走是打算找个时间卖掉的,但好像一直都没有时间……真遗憾,对吗?”
这算不上是什么新鲜的故事,唯一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就是为什么会有人会这么坚定地离开一个还算幸福的生活,但这个人是让€€热内,于是最后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北原和枫没有对他的过往进行评价,他总觉得这个故事不管怎么说,对方都会不太高兴,所以他转了下话题。
“很漂亮的水晶球。”他说。
的确很美。水晶玻璃球里面是一朵瑰丽的假花,和被打磨好的钻石一样有着无数的切面,在阳光下面如同真正的钻石。两个小人坐在里面,一个人趴在另一个人的腿上。玻璃球里的世界正在下着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这就是为什么我打算卖掉它€€€€对了,你有没有给我画完画?”
她很赞同地点了点头,用手指戳了戳这个水晶玻璃球,接着突然好奇地问道。
“还差一点呢,总感觉还缺一点东西。虽然我不是什么优秀的画家,但这幅作品我可不敢随
便画画。”
“那你明天中午来看我呗,我到时候给你跳一场舞,说不定就知道缺什么了€€€€还有,北原你真的不想和我上床吗?”
“不想。你明天想要什么花?”
“凤仙花€€€€据说这种花只要稍微一碰,里面的种子就会喷射出来诶。感觉是不是和我超级超级像?”
“嗯,确实和你很像。”
“北原。”
“嗯?”
“我其实很高兴能在纽约遇到一个人。他不想着把我从苦难的海洋里拉出来,不想把我从痛苦和恐惧里拉出来,不把自身的孤独灌输在我的身体里……只是在这片不断涨潮的大海中握住我的手,让我随时可以靠在他身上。”
神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灿烂的笑容,一点也不避开地直视着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水色的眼睛有着天空般的澄定与近乎纯粹的柔软。
“虽然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很讨厌你。就算是真正的上帝来了也没有办法阻止我讨厌你这样的人。”
“但我也很高兴遇到你,亲爱的。”
水晶球里的花瓣上落着一场被人们翻来覆去的大雪。在反射而来的光线下,有一抹光照在圆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一道明亮的闪光。好像这一颗水晶球是宇宙,光从宇宙外照进来,点亮了宇宙的中心。
很小的两个小人在不化的雪中依偎着,透明的花瓣罩住他们,雪落不到他们身上。
如同永恒。
第348章 嘘€€€€我在听
六点十五分。
“叮铃铃€€€€”
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精致的金属贝壳在一根细丝的牵引下彼此碰撞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刻意被打磨的表面在阳光下流转着珍珠一般绮丽而又绚烂的光泽。
在窗边浇花的西格玛抬起头,隔着一大片金莲花灿烂的侧影,看到了屋檐下摇晃的风铃,以及送报纸的人骑上自行车离去的身影。
冬日昼短,黯淡的天空中还泛着黎明前的几点星光,晶莹地点缀着清冷的空气。
“报纸送到了吗?”
西格玛歪了下头,很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抱着洒水壶走到门口,给那里昨天晚上北原和枫带回来的凤仙花交了一点水,让它的花瓣滚上晶莹的水珠,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跑出去从邮箱里面取报纸。
他身上还穿着毛绒绒的睡衣,不过好在出去的时间也不长,很快就抱着一叠报纸跑了回来,有点好奇地坐在沙发上看起了其中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报纸的头版是报道前天纽约街头的抢劫犯的最新情况。根据拍下来的照片,西格玛很轻松地认出来了是那两个住在他们家里一晚上的人。
“原来他们还真的去抢劫了……”
西格玛看着关于抢劫报道的记载,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接着无奈地摇摇头。
同时他又感觉有点好笑: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抢劫成功的啊?
可能是因为抢劫的架势太过浮夸,有着足够的爆点,所以这件事情的热度还是没有消失。甚至可以预料,只要他们继续犯案,而且没有被警察捉住,估计名气会越来越大。
说不定真的会被媒体捧出什么唬人的称号。
西格玛看完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后,就把报纸叠好放在柜子上,耷拉着拖鞋跑回自己的房间,安安静静地蜷缩起来,继续睡自己的回笼觉。
“咔哒”。
房间里的北原和枫等了一会儿,确定脚步声已经消失了后,这才重新开灯,打开门朝外面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知道西格玛每天在这个时间点都会起来浇花和收报纸,但也没有阻止自家孩子偷偷摸摸帮忙的意思€€€€他知道,西格玛也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寻找一种参与感,好让自己安下心来。
也许他也在享受着成为“迷你英雄”的感觉?
北原和枫想了想,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安静地走回原本的位置前,继续看着自己面前的油画,在上面补充着颜色与笔触。
虽然这幅画已经花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但是每天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如果不是想画出一副优秀的作品,而是单纯的练习,这个时间也够了,但是北原和枫还是想要用更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幅画。
他想要捕捉到一些东西:一种由在黑暗里发霉的冷淡呛人的气味和柔软的阳光混合成的神韵与慵懒、一种在她那对风情万种的水色眼眸中发酵的妩媚与动人。
以及神圣。
北原和枫不知道是不是童年在教堂唱诗班的经历给让€€热内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影响,她身上的圣洁和神圣性一直根深蒂固地缠绕在她的眉眼间,很安静地沉淀着,如同月光注定会落在圣母像被精心勾勒出的发丝上,不由人分毫怀疑其中的融洽。
旅行家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回忆着记忆里让€€热内依靠在窗边微笑的模样,在画布上面小心但流畅地添加了一笔。
如果这个时候王尔德在就好了。
他有点遗憾地想到,突然怀念起自己在爱尔兰遇到的那个画家朋友来。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难画出这种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