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对此也毫不畏惧。
我会比这条鱼更沉着,更具有毅力,更富有智慧与勇气。
这位超越者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他握着鱼竿,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和父亲第一次打猎的时候,他举起自己的猎枪,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用颤抖的手夹起颤抖的枪管,对准了一只知更鸟。
€€€€然后伴随着一声枪响,那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知更鸟掉了下来,它的胸口有子弹制造的空腔: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可怜的血红空洞,像是眼睛掉下来的布娃娃。
什么都没有了。他想他当时也许哭得厉害,也许根本没有哭,都有可能。因为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第一次打猎时具体的回忆了,但他还能回忆起来当时的那种心情。
那是一种本性被释放的愉快与欣喜,一种战胜了生命与征服了挑战的成就感,他每次想到的时候都会感到心脏的战栗:
是的,每一次狩猎、每一次角斗场和斗牛场的胜利,每一次把大海里庞大的鱼类拖曳到大地上……它们都会是他成功的证明,强壮的、强大的、无所畏惧的勇士的证明。
海明威微微眯起眼睛,确认般地用指腹轻轻地按住钓线,感受着那条深海中的鱼拖曳钓线所带来的颤抖,就像是手指按住猎枪的扳机€€€€他的心中没有任何对自己的怀疑,一点也没有。
坚硬而边缘锋利的钓线在他的手中勒出一道红痕。但这并不严重,船只跟着鱼游动减少了鱼的压力,也减少了海明威所受的压力。这些省下来的力气将会把这场战役变成一场不折不扣的持久战。
“要喝点水吗?我在里面加了葡萄糖和盐。”
在这场比赛进入了休息阶段的时候,北原和枫温和且带着一丝困倦的嗓音响起,海明威不得不扭了下头,看向这位裹着浅灰色的风衣,正坐在船头的青年。
他身边是已经铺上了底色的油画,还有各种各样的颜料,怀里则是抱着一束看上去不太方便的花,脸颊几乎埋在了茂密的花丛里,橘金色的双眸微微眯起,似乎眷恋于花朵的甜香。
海明威铁灰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了旅行家几秒,他有点犹豫,似乎这位硬汉有点不太习惯对人露出太过柔和的表情,也对别人的善意抱有相当程度的警觉。也或许他是在回忆某个相似的时刻。
“可以稍微来一点,还有,晚餐的三明治味道不错。”
这位中年人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和平时的爽朗不太一样,似乎是被大海过于充沛的水汽浸泡得柔软,也有可能是在灯光下被模糊与柔化了某些棱角。
“好哦。”旅行家微微地弯了下眼睛,声音有点轻快,似乎是高兴于自己能够帮上忙,他从边上拿起水杯,递给了依靠在栏杆上暂时休息着,但手里还在尝试趁这条鱼速度放缓的时间寻找收线时机的海明威。
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喝上去的感觉不甜也不咸。葡萄糖可以快速地补充体力,补充这种剧烈运动大量消耗的糖分。盐的摄入则可以防止大量出汗后的电解质失衡。
一看就知道,这杯水估计从一开始就是为他准备的。
他看了眼重新把脑袋埋回花里,不知道是在对着自己的画打瞌睡还是发呆的旅行家,视线落在那副画过于艳丽的色调上,觉得这幅画的颜色花里胡哨得有点女孩子气,于是撇了下嘴,但还是喝了好几口才把杯子放下来。
虽然觉得钓鱼是自己的事情,但拒绝别人的帮助听没有必要的。
海明威想到:何况他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的确有点稀罕别人的陪伴,就算是这个人的性格实在是感觉没办法与自己合得过来,但好歹也会吱个声。
正在老去的人都是这样,即使能忍受寂寞,偶尔脑子里也会有“有人在这里就好了”的想法。但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在走向软弱的表现。
他只是想要听洋基队胜利的消息。海明威内心嘟囔着,如果没有人在的话,在他的那个小渔船上,猫大概
本站网站:et
第367章 是谁女孩子啊~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是海明威喊醒了在一堆箱子里拢着衣服睡觉的北原和枫。旅行家打了个哈欠,终于从蜷缩成一团的状态舒展了开来,怀里跳出来两只团在一起和他在夜间互相取暖的猫咪。
这些猫晚上全部跑上了甲板,挑挑拣拣地吃了好些自投罗网的飞鱼,然后饕足地和北原和枫凑到了一起,毛绒绒地在他的脚边和怀里蜷缩成了可爱的小毛球,“咪呜”“咪呜”地陪着旅行家一起在凉中透着夏日大海余温的海风中睡着了。
“太阳升起来了,吗……”
北原和枫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睛,刚刚睡醒的时候声音还有点含糊的味道,脸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臂弯里缩了缩,不过下一秒他的脸颊就被涌上来的猫猫用舌头亲昵地舔了口,使得那对颜色€€丽的眼睛很快就睁大了。
他不得不甩了甩自己的头发,抱着怀里有些调皮的猫站起身,过了好一会儿清醒的意识才重新回到脑袋里,视线很快就从远处大海上方那轮光芒万丈的雪白太阳上挪了开来,望向坐在甲板上,肩膀和脊背借着栏杆的力量压住钓线和钓竿的海明威。
这位中年人在把他喊醒了之后就没有再说过话,而是用一种满怀着怀念与骄傲的坚毅目光看着远处没有太阳光直接照射的海面。
他的衣服两边的袖子被撸了上去,露出强壮且满是伤痕的手臂。略微有些斑白的头发看上去并不是很整齐,但是在太阳的光照下有一种意外的庄严,那对铁灰色的眼睛就像是白昼缺乏柔和光彩的冷峻晨星,在还没有燥热起来的夏日里深邃而沉着地闪耀着。
旅行家侧过头,下意识地跟着对方所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片瑰丽的橘红与浅金交织而成的海水波澜。让他想到非洲大草原的早晨,风拂过波澜壮阔的金黄枯草,波涛在陆地上连绵起伏地蔓延。
“如果是在非洲,这里应该会有狒狒和鸟一起高呼的声音。”他轻声地说道,橘金色的眼睛里落着太阳,怀里抱着一只正在拉长身子试图伸懒腰的猫。
海鸥正在鸣叫着,它们飞过天际。
海明威转过头来,突然想要说些什么。说句实在的,如果面前站着的不是北原和枫,他肯定会说点什么的€€€€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猫竟然全部都在对方的身上。原谅他吧,这个爱猫爱得要命的人实在有点受不了自己被猫忽略的事实。
按照一般理性而论,他要说出来的话很有可能没有什么和平的意思,而是充满攻击性的“你开口之后这里和非洲大草原的早晨也差不了多少了”这样的话。
海明威非常擅长这个,他实在是太了解怎么样进攻了,从进攻别的物种到进攻人类本身,他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男人,至少他在人们面前摆出了这么一副样子。
但昨晚北原和枫陪了他一个晚上。这个旅行家的性格好得不像是一个年轻人,像是流浪的野猫一样随遇而安地窝在杂物堆里,一边困得打哈欠,一边问鱼怎么样了。
然后他带着飞鱼回厨房简单地煎了一遍,做成了简单的三明治,他们两个一起吃,然后聊在大海上面发生的那些事。
“我真希望看到有海豚过来。”
旅行家抱着猫,坐在一个箱子上,那对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在那个夜晚里小声地、用做梦一样恍惚和温柔的语气说道:“不是因为它们象征着幸运或者是别的什么,而是因为看到海豚本身就很让人高兴……”
遇到海豚的确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海明威回想着昨晚北原和枫在睡着前像只小小的鸟雀那样软绵绵啁啾叫的样子,目光中的敌意稍微小了一点。他伸手,看着一只猫跑到自己的腿边蹭了起来,于是勾起嘴角,看着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
初升的太阳那强烈的光线在这样€€丽的
色彩里被融化了,看上去似乎和落日时分一样地柔和起来,海明威呼出一口气,第一次感到这种阳光没有刺伤自己的眼睛。
“你在非洲看到过狮子吗?”这位中年人很快就挪开了视线,看着闪着雪白光芒的大海,突然询问道。
“看过,非洲大草原上面有很多。大多数都是雌狮。唔……不过有次我看见一只雄狮在石头上晒太阳睡觉,身边有三四只正在揪它鬃毛和咬它尾巴的小狮子。它本来醒过来后想生气的,但最后只是用尾巴不耐烦地拍了拍小狮子的脸。”
北原和枫想了想,用很欢快的语气说道,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笑了起来。海明威则是默默地听着,他感到有点出神。
“怎么样啦,那条鱼?”旅行家打断了他的出神,这么问道。
海明威看了眼钓竿,他用手指摸摸钓线€€€€这个晚上他们互相争斗的过程中是人类获得了胜利,这钓线已经收回来了很多,那条鱼没有办法潜到更深的水域里去了。也许今天就能看到它不得不跳到水面上的样子。
但钓线里面有着没有被海水洗干净的些微血迹痕迹与血肉组织,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让他对这条鱼的状况感到担心。
“它流了些血。我不知道它怎么了,但它还在使力气呢,如果是我的小渔船,肯定会被他拖好几海里。”
海明威把自己的思绪从过去的狮子里抽身回来,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钓竿,口中嘟囔着,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勇气传递给这条鱼。
“鱼啊,”他自言自语般地说,“你是很值得人爱和尊敬的。我们都知道这场战斗的意义。你可真是了不起的动物。你受伤了,对吗,你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呢?”
海明威为他的鱼感到骄傲了。事实上,每一个急需证明自己的战士都会因为他优秀的对手而感到骄傲。但这不妨碍战士表现出狡猾的一面,所以海明威理直气壮地趁这条鱼受伤的疲惫收回一大截线,还给自己的猫取名叫“莎士比亚”。
虽说如此,但莎士比亚那个家伙应该感到荣幸才对。他想着,思绪又飘回了过去。
那个绿眼睛的白毛可没有自家的猫可爱,甚至也不如一只猫要快活。他是所有人类里也算是顶顶倒霉和可悲的人,而“莎士比亚”是所有猫里也最幸福的猫。
“它往边上游了一点。”北原和枫看着在大海上斜斜蔓延过去的钓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条鱼的小动作,提示道,“小心它突然转向。”
突然的转向会扯动钓线。现在这根钓线因为被回收了一部分,已经绷直得像是铁丝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断裂。而且相当一部分的钓线被海明威握着,如果突然扯动说不定就会留下好几道伤口。
“我会考虑放线的。”
海明威也看着那里,严肃地说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角感受到被海风吹拂的干涩与酸痛,但他依旧一动不动,实在和被海风蚀刻出奇怪形状的岩石一模一样:就算别人理智上知道他的处境很危险,但还是忍不住对他坚毅的面孔放心。
“我去找点水。”但很显然,北原和枫对此不是很放心。他用一种带着担忧的目光看了会儿,然后皱着眉开始计算,“水可能还要多一点,需要吃一点早饭吗?我记得之前……”
北原和枫说着说着就停住了,那对橘金色的眼睛注视着远处,很生动地弯了弯,接着便柔和地笑起来,声音里里仿佛涌动着非洲旱季金黄色的风声,给人以清朗明亮的感觉:
“啊,有一只鸟来了。”
那是一只不知道名字的海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毅力飞到了西大西洋的深处,在看到这艘船只后疲惫地落下来栖息。它先是彬彬有礼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这才张开翅膀,朝着两个人叫了声。
在大海上遇到不期而来
的乘客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旅行家试探着伸出手,对方也没有躲开,于是他轻轻地揉了几下这只鸟的脑袋,脸上浮现柔和的笑。
“我给你拿一条鱼。”他这么说,然后看向海明威,很明显放松了起来,耸了下肩,用调侃的语气说道,“这下我不在的时候也有人陪你了,海明威先生。”
“真见鬼。”
一直顶着海面的海明威翻了个白眼,但是眼珠在干涩的眼眶滚动的感觉并没有让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好上多少,或许是因为这个,他说话也带着赶人走的烦躁:“你简直比七百只海鸟挤满的船还要叽叽喳喳。”
“咪!”旅行家怀里的猫叫了声,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咪€€€€”北原和枫倒是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软声软气地安抚了下他怀里的猫咪,伸手挠了挠对方的下巴,挠得这只猫呼噜呼噜起来,带着它一起回了船舱。
海明威一点也不想转过头,即使他觉得猫的声音很可爱,但是他更讨厌那种被戳穿的感觉。他并不是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只是对方想要跑过来而已。
“我只是觉得一个晚上这么折腾太累了。”
他对着那只鸟说道:“我想要多说一点话,或者多听别人说一点话好转移注意力。不过这也是我正在变老的原因,如果我还年轻的话,这场战斗早就结束啦。”
鸟微微歪了下头。它有些疲惫地把自己的脖子埋在羽毛里,但还是听着老人的话。每一只海鸟的祖先都听过水手的唠叨,所以它们可能有什么叫做聆听者的基因流传下来,这只海鸟也是一样。它沉默不语的样子叫海明威感到舒服。
“你还年轻呢。”
这位正在老去的人语气轻缓下来:“好好休息吧,小鸟。今天的太阳很好,那条鱼会出来看看太阳的。”
海鸟轻缓地叫了声,雪白的羽毛合拢着,像是一朵云稳稳地落在这处的甲板上。海明威想要腾出一只手学着北原和枫的动作去摸摸它,但是它跳了一下,跳到了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准是我经常用猎枪去打鸟的缘故。
海明威看着这只鸟重新把翅膀收回去,内心并不是十分意外,只是有些惊讶地觉得他平时打的鸟如果有这么机灵,他肯定会很难打中它们。
他没法继续动作了,因为承担了双手职责的那只手正在剧烈地颤抖着,甚至有点使不上力气的感觉。海明威对自己的手啐了一口,另一只手赶紧回来承担了自己的那份责任。
以前他的手是很有力气的,但是现在它有点掉链子。海明威为这只手的半途而逃感到一种奇异的羞耻。
“我曾经拿你握过一头愤怒的牛的角,还拿你揍过人呢。”海明威抱怨道,“那条鱼的尾巴一定要比你靠谱。天哪。你看它游得多么有力气,就算累了也还是稳定地游着。”
不过我的手应该只是暂时的颤抖,总不可能是腱鞘炎这样的东西。我应该相信陪伴了我这么多年的老伙计。
他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这么想着,接着突然有点怀念起那位对他来说有些活泼的旅行家,这个时候对方应该能说一个让自己轻松起来的笑话,或者帮自己揉一揉€€€€但这样就看起来有点糟糕了,还是讲笑话吧。
“如果有人在就好了。”他说出声来。海鸟拍了一下翅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鱼开始剧烈地左右晃动起来,但是海明威做好了准备,他开始有节奏地放线,然后思考着或许有一个时机把这些线收回来。他在这方面一向很乐观。
如果船再快一点,我就可以趁机收线了。海明威想着,前提是我必须比这条鱼的反应更快,但我当然会比它更快,我是不会让它意识到自己有机会在船加速时转弯挣脱开钓钩的。
甲板上传来了脚步声,海明威认出来
了来的人不是北原和枫,而是菲兹杰拉德。这位总裁的脚步有点匆匆忙忙的。
“我听说北原晚上钓上来了一桶飞鱼,可我怀疑飞鱼是自己跳上来的。那些飞鱼真的中钩了吗,海姆?还有我觉得如果他能钓上来,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你的鱼看上去还要和你折磨一天。”
菲兹杰拉德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注意力终于放在了那根看上去四处歪斜的钓线上,他微微地皱了下眉,然后爽朗地笑起来:“真是一条了不起的大鱼啊,海姆!这可比你带我钓过的所有鱼都要更有意思!”
“这样吗,不过你听上去像是有一千只海鸥挤在一起的船舱。”
海明威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平静中带着微妙嫌弃的口吻开口说道。
“哈?你难道觉得我吵吗?”
菲兹杰拉德抓住栏杆,上半身探了出去,在扑面而来的海风里不满地抱怨道:“让上帝看看你说的蠢话吧,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会把《天主经》念叨一遍的!海姆,你总是这样,你在森林里跟踪鹿的踪迹的时候把它念了三遍!”
“菲兹,你斤斤计较得简直跟个娘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