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为人一向和气而沉静,很少这么沉不住气。因此李掌柜也愣了愣,才回答道:“明小郎君,这叫吉贝布,又叫木棉布,据说是琼州黎人用秘法将一种叫做木棉的作物生出的长绒纺成线,然后再将这线织成的布……”
明远一面听一面盯着手中的布匹。
这是棉布,绝对没错!
来到这个时空又有几个月,他试遍了这个时代各种昂贵的衣料:绢、绸、绫、罗、麻……就是没有棉布。
棉布在现代太普通了,普通到人们容易忽视它的优点。
但明远有所比较,当然很清楚,棉布比起其它织物的优点:细密、牢固、耐磨、不易变形、吸湿透气……
穿惯了纯棉衣物,再陡然来到一个这种衣料还完全不存在的时空,说实话明远确实硬着头皮适应了一阵。
如今他都已适应了,却又让他找到了这种布料。
但时代不同,棉布比起现代又少了一项“优点”:它一点儿也不便宜!
“明小郎君,这吉贝布因为产地路途遥远,运费不菲,一路上又经过无数税卡,到得这里,价格便奇贵,小店里总共也没有多少。但您要是买得多,小人可以做主,给您800文一匹的优惠价……”
谁知明远回过头,冲李掌柜扬起嘴角,笑道:“一贯一匹,贵店有多少?我全要了。”
李掌柜惊得目瞪口呆。
他竟然有些怀疑明远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这些朴朴素素的吉贝布就都放在光辉灿烂的蜀锦旁边€€€€而这两样竟然是同样的价钱?
“掌柜的再帮我向运这布匹来的人带个话,就说这种布往后有多少我要多少。对了……”
明远又想起一事:“如果有那木棉结出的……棉桃儿,可否也请掌柜帮忙进一些货,我会照单全收……最好能在冬天之前送到。”
棉絮、棉衣、棉被……明远早就想有了。
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他身上御寒的衣物,就是塞了一层薄薄丝绵的夹衣,外面再裹上各种皮草,晚上睡觉也是隔着衣物裹一层羊毛毡子睡,一时竟让他想念起塞着棉絮的棉被和棉服,甚至想念起弹棉花的嘣嘣声。
听明远说得大方,李掌柜已经惊呆了。
“是是,我这就说与几户相熟的商旅知道,托他们带点儿棉……棉桃。”
明远却还在补充:“对了,还有木棉的种子,另外还有黎人用来纺线的工具……最好也都能带来陕西。”
明远猜测:现在的木棉和吉贝布虽然贵,但多半是因为还未大范围引种的结果。然而在他印象中,祖国的大西北,可绝对是一片种棉花的好地方啊。
另外还有个可能是中原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处理棉籽,将棉桃纺成棉线。毕竟要到了元代,黄道婆才会从海南返回,把属于黎人的技术带回松江一带。
“好的!好的!好的!……”
他一边说,李掌柜一边点头,一边记下。
对于明远说的那些,李掌柜刚开始有点不信,心想明远这小孩懂些什么?后来转念一想,不对,明家小郎君一向懂行,一向眼光独到,每次挑选布料绸缎,一眼就能挑中铺子里最昂贵的。
就好比这次,这些吉贝布看起来平平无奇,谁能想到它们竟然和蜀锦是一个价格?
再说了,明家小郎君是什么人?他家左邻可是蓝田吕氏四贤,右舍是薛向薛官人家,这位小郎君成天和薛衙内走得最近。
李掌柜立刻得出结论:得赶紧转托人递消息。
这一定是明小郎君知道什么内幕,晓得着吉贝布要火!
明远却还不知道棉花引进中原的进度会因为他一句话加快了不少。他只管带着专门挑出的那几匹蜀锦和吉贝布回了家。
“阿娘,儿子今天在城门口帮了一个被过税逼得没办法的蜀商,把他手里的几匹蜀锦都买了下来。这几匹颜色和纹饰都很适合阿娘和妹妹,我去和阿关姐说一声,让她请个缝纫娘子上门,为两位裁衣裳吧。”
舒氏娘子听明远这么“报备”,没觉得明远在乱花钱,心里反倒还觉得挺窝心。
毕竟她丈夫明高义在外行商,明远帮助到长安来的商人,那么明高义在汴京等地行商时也会有人帮。
“另外还换了几匹便宜的布料回来。这种布料看似不出彩,但是非常细密,不容易被穿破,又特别耐洗。做成贴身的衣物应当很舒适。”
明远顺带又报备了吉贝布。
这种布在长安城知道的人少,加之模样看起来平平无奇,因此舒氏完全没想到,这些其实也都是“价值千金”的昂贵织料。
另外,明远亲自跑了一趟,把他为薛家老太太准备的那两匹蜀锦送去了隔壁,将自己所做的事直截了当地说了一遍,拜托薛老太太在自己母亲面前不要提起蜀锦的详情。
薛老太太精明无比,明远只提了个头,她就全猜到了,当即板着脸问明远:
“你高价从蜀商手里买下了蜀锦,然后又放在绸缎庄里寄卖?”
明远点点头,颇有几分愧色地说:“我当时只是见那蜀商着急,根本没想那么许多,头脑一热,就将他手里的货物都买下了。反正也不指望获利,只放在布商那里,几时卖掉算几时吧……但若母亲知道了,怕会怨我大手大脚,胡乱花阿爹辛苦赚来的钱。”
薛老太太板着的一张脸上,线条稍微缓和些,微微点头,只说了一声“晓得了”。
明远连忙告辞出来,站在薛家院中,与薛绍彭相视一眼,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晓得为什么,薛家老太太严厉得有些过分,总是目光锐利,似乎能直视人心。因此明远从不敢在她面前有半句假话,唯有句句照实说,才能顺利过关。
从薛家出来,返回自家院内,明远清点了一回最近花掉的钱€€€€自从那一万贯到手之后,零零总总,加上这次的蜀锦和吉贝布,他也不过才花了两千五百多贯,“小目标”竟然才完成了四分之一。
明远轻叹一口气,从怀中将那名蜀商赠他的《南行集》取出,在灯下慢慢翻阅。
进入这个平行时空,另有一桩好处,就是距离那些文采风流的人物们,一下子近了好多好多。
他一会儿跟着三苏在江上看山,“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一会儿跟着三苏过瞿塘峡,“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眼前仿佛真的有一幅幅画面翻过一般,这种随文字与想象驰骋的感受,却是后世的照片、小视频,甚至是亲身乘坐游轮、漂流,都无法比拟的。
明远将《南行集》翻完,正在猜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见到这本诗作的作者们,耳边突然传来系统1127的声音€€€€
“亲爱的宿主,现在为您结算‘蝴蝶值’。”
“首创‘硝石制冰法’,获赠蝴蝶值50;改善硝民生活环境与地位,获赠蝴蝶值100。”
明远:??
这又是令他完全没想到的结果。原来点拨一下硝民,帮助他们稍许改善生活,对未来的影响竟这么大吗?
“推动关西引种棉花,纺织吉贝布,获赠蝴蝶值100。”
“亲爱的宿主,您现在获赠的蝴蝶值已高达500点,有合适的机会,您尽可以考虑使用道具,请尽情享受您人生的高光时刻吧!”
第15章 十万贯
八月,秋风初起,天高云淡,正是长安子弟出游饮宴的好时节。
薛绍彭是冶游之事的高手和热心参与者,加之刚好遇上长安城中官宦人家子弟相约出游乐游原,便叫上了明远。
刚好那天明十一到明远家中来禀明事务,听说明远要去游玩,当下央求了明远,要和他一起,去“见见世面”。
明远答应了,自去向薛绍彭打了招呼。
到了那一日,明远与堂兄便蹭上了薛家的马车,一起往乐游原去。
谁知薛家的马车出了长安城门便停下。大车中,薛绍彭小心询问:“远之贤弟,会骑马吗?”
明远点点头:“会。”
薛绍彭搓搓手:“那太好了。”
原来薛家的伴当早已在此备下马匹,也很贴心地为明远兄弟备下了两匹。
明远不动声色,踏上马镫,轻轻松松地翻身上马。那马匹甚是温顺,明远轻轻一提缰绳,马匹便沿着道路轻快小跑起来。他手握缰绳,口中轻轻吁了一声,马儿便止步,摇摇尾巴,原地踏步。
薛绍彭在他身后大赞:“远之的骑术真是了得。”
明远微微一笑。
在现代的时候,马术最是明远那些“富二代朋友们”喜闻乐见的运动项目。谁要是不会骑马,或者没在专门的驯马场寄养上一两匹名种好马,都不好意思和人一起出门。
原来这种情况在古代也是一样存在呀。
但是堂兄明十一却没法儿跟上。他是商人之子,平日里就算是走远路,也只是从怀里掏出几个大钱,雇上一辆驴车。如今明十一看着眼前的高头健马,满脸怵然,不敢上前。
明远知道他没有骑过马,眼下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只得和薛绍彭打了声招呼,由着明十一待在薛家的马车里,让他和薛家伴当们一起,慢慢往乐游原过去。
而明远与薛绍彭并辔而行,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了乐游原。
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南,地势高广,是城郊的高点,登临此处可以俯瞰长安城全景。
薛绍彭是出来玩惯了的,对道路十分熟悉,当下带着明远,勒马于原上,眺望一回长安城,见识了“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①的宏伟景象。两人再双双掉转马头,向西面纵马而去。
还未到地头,明远已经先听到了乐声隐隐约约。只见远处帐幔连绵,帷幕云布,那里便是专供官宦世家子弟们游乐的地点。
“道祖兄,如此这般的郊游盛事,一回下来要花多少钱?”
明远好奇地向身边薛绍彭询问。
薛绍彭与这次郊宴的组织者很熟悉,作为世家子弟,对各项花费也了解个大概,估计了一下大概数目,告诉明远:“二十万缗钱,或许还要再多点。”
明远一想:二十万钱?也就是二百来贯?
本以为是个一掷千金的烧钱项目,谁知道……竟还好?
“也不算如何靡费呀!”
明远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原本还指着自己来办一场类似的活动来多花点钱。
薛绍彭闻言一怔。
二百贯不是个小数目。
对于长安城里的普通人家,手里有个二百贯就算是小康了。
但薛绍彭本人就是个纨绔,手上的零花钱虽然不多,但是出入都见惯了大场面。在他看来,明远的评价没毛病€€€€算不得如何靡费。
到了地方,有专人过来侍候薛明两人下马,牵过他们的马匹。
薛绍彭带着明远,径直向重重帐幔中行去。薛绍彭一面走,一面向明远小声介绍今次前来游玩的世家子弟,名姓、家世,偶尔还会提一提喜好和相貌特征。
不多时,明远便见到了这群长安城中最矜贵的“二代”们。
不知是不是因为薛向在朝中为官的关系,薛绍彭显然人缘很好,人人都笑着向他打招呼。也有人对明远很好奇,问薛绍彭:“道祖,你身边这位俊俏朋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没见过。”
薛绍彭便向众人介绍明远:“这是我家隔壁邻居,姓明,单名一个远字,字远之。”
这些世家子弟们听说明远住在薛家隔壁,便都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薛家住的那个街区,又是高官又是大贤的,明远若只是个普通小卒,也不好意思住那里。
当下少年人们纷纷都过来向明远打招呼。
也有人微感奇怪:“长安城中姓‘明’的大家子弟,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这念头一起,却见明远所着的衣物精良却不张扬,说话得体且不卑不亢,再加上他容貌俊雅,神色沉静,自有一种见惯了大世面的风范,再加上有薛绍彭在旁不住口地夸赞,这种怀疑马上又被打消了。
明远则留神观察眼前的子弟们。
他早就得到过薛绍彭的提点,记住了每个人的姓名、家世与特征。因此无论是何人上前与他寒暄,明远都已知晓对方的身份地位,还时不时能不露痕迹地恭维对方一两句。一时间他处处与人相谈甚欢,更有好几人表现出相见恨晚的热忱,将明远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