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1章

他倒是没想到,在他身后,种建中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掌拍上自己脑门,然后万般无奈地望着自己身边这个馋虫化身的亲弟弟。

*

第二天,明远早早就赶到文庙。

他在文庙偏殿前等候拜见张载的时候,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不要再见到那家伙,不要再见到那家伙,不要再见到那家伙……

少时张载所在的偏殿房门一打开,明远眼尖,马上就见到种家兄弟两个,种建中和种师中,正一左一右地坐在张载身边。

种建中气度沉稳,如岳峙渊€€,正坐在张载左侧。

而种师中则一脸孺慕,乖巧地坐在张载右侧,身体向老师那边微偏。

走出来的人是教务主任吕大临。

吕大临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然后道:“昨日各位离开后,先生再度批阅试卷,挑出了这几位的卷子。先生想请你们入内,有一言要叮嘱。其余同窗们暂且请稍候,先生这就来。”

被点到名字的十来人中就有明远。

明远随着其他人走上石阶。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少年感十足的面孔让人看了难免心生嫉妒,灼灼的目光便聚在他脸上身上。

明远却根本没在意那些,他在想种建中€€€€看来那个家伙拜入先生门下还挺早,与张载十分亲近。但既然拜在张载门下,就不该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才对。

他跟随吕大临迈入殿中,种建中便也看见了他,顿时扬起下巴,骄傲地别过脸去。

明远扁扁嘴,在心里哼了一声。

倒是种师中,欢欣鼓舞地用眼神向明远打了个招呼,似乎在问:师兄,糖醋熏鱼,糖醋熏鱼今天有吗?

刚刚入内的弟子们便一起向张载行礼。

张载温和地笑着,看着他们一一坐下,才缓缓开口:

“各位是我门下天赋才具最为出色的子弟,昨日已考较过了。”

明远听见,便觉脸上微热。他是靠道具才通过考验的,种建中说他“欺世盗名”,也并未说错。

但是此刻种建中的眼光扫过来,眼中却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深思。

这令明远的脸更热了。他内心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至少不能再依靠道具为自己博取名声€€€€他有钱就够了。

张载轻咳两声,视线缓缓转向种建中。

“彝叔此去€€延,征途艰险,但壮士当坚马革裹尸之心,为师不再留你。但愿你此去为国建功之际,亦不失本心,不忘记那些做人的道理……”

彝叔是种建中的表字,张载这么说,证实了种建中昨日说过的,他确是要去报国的。

明远听着心头一惊,看向种建中的眼光便有些歉然。

种建中见状,偷偷冲明远皱皱鼻子,然后故意将眼光转到别处去,不看明远,神色间显得很自豪。

可是种建中怎会知道,明远事实上是在想:这个人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不会是因为……此去€€延路抗击西夏,就此挂掉了吧。

昨晚他细细回想印象中关于北宋种家的事迹,在1127的提点下,当真想起一些。

北宋的名将世家,当属杨家、折家(佘家)和种家。其中杨家和折家的事迹因为后世文学作品而被广为传扬,种家相比之下就显得名声不显。

然而种家却实是北宋西北边疆不可忽视的将门,而且文武兼修,曾出过大儒种放,也出过拓边名将种世衡。种师中应当是种世衡孙辈中的杰出之辈。那么算起来,种建中应当也是种世衡之孙,但明远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只听张载继续开口:“还有余下几位,都是少年才俊之士,为师别无他求,唯盼你们于学业有成,于大道有悟,于人生无悔。”

种建中、种师中和明远等人闻言一起躬身行礼,同声应下。

“算来为师不过痴长各位几岁,于大道至理的领悟之路上比各位早走了几步……”张载用他一贯谦虚的声调,娓娓说来,“只是近日领悟出了几句儒者立身处世之道,愿各位谨记,为师亦愿与各位共勉。”

与座几人,便都打起精神聆听。

只听张载缓缓开口:“当为天地立心……”

坐在张载身侧的弟子们,纷纷在心中默默记忆:为天地立心。

唯有明远,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头。

为天地立心?

他对这一句有印象!

此刻张载满心都沉浸于他对儒家学说和天地大道的阐释中,完全没有察觉到明远的异状,只是缓缓继续往下说。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他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岔了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以手掩口,不停地咳嗽。

种建中则在一旁轻声重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是身为儒者处世之道?”

他的语气里略有些犹豫,因为意识到老师这句话似乎还未说完。

这三句里,已经提到了天、地、人,提到了诚意正心,提到了孔孟等先儒的学术,但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身为继承了先贤学术的人们,似乎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上,还应拥有一个永恒的政治理想。

种建中或许不是追随张载时间最长的学生,但是他悟性颇高,且对老师的学术知之甚深,才会有此预期€€€€老师的话还未完。

他一瞥眼,便看见对面坐着的明远睁大了双眼,嘴唇轻颤。

种建中皱眉,不知明远想到了什么。

却听明远忽然开口,声音不算响亮,却异常坚定地接了下去:“……为万世开太平?”

殿中所有人都听见他口中所说,纷纷低下头去,将这四句连起来,在心中反复咀嚼。

明远话音既落,张载依旧在连声咳嗽,不能说话,但是却冲明远微笑着点头。

而一直坐在张载身后的吕大临却“咦”了一声,反问:“远之,你是如何得知先生这第四句?先生不过是昨夜才与我谈起过。”

也就是说,张载这四句话才刚刚总结归纳出没多久,吕大临身为最亲近的弟子也才刚刚听说,明远怎么就能提前得知了呢?

明远自己却还兀自沉浸在震惊中。

以前1127曾经反复告诉他,他一定听说过张载,一定对张载的学说有所了解。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才能将一切都回忆起来。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确实知道张载开创的关学学派,而这些了解,其实都来自于张载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而明远此刻的神情,在他自己,固然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之后的恍然大悟,但在别人看来,也很像是得闻大道之后的醍醐灌顶。

一时间殿中响起窃窃私语:“难道……明师弟竟也悟出了先生所悟之正理?”

明远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言,他在张载还未开口的情形之下,就冒冒失失地把记忆中“横渠四句”中的最后一句说出来了。

而吕大临发问他根本无法解释,只能搪塞:“嗯……就是刚才,听先生讲述,心中忽有所感,这般辞句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他根本没办法解释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事实,只好扯上他和老师之间的“心灵感应”。

谁知大家都相信了。

坐在明远身边,一个名叫李复的书生向前欠了欠身,对吕大临说:“吕师兄,明师弟想必是研习先生的文字日久,适才先生将四句中的三句一说,就如水到渠成,明师弟自然而然做此联想。能想到此句,当是明师弟天纵之才的缘故。”

李复的话,吕大临其实也没有全信,但除了天生颖悟、“生而知之”之外,再没有别的理论可以解释明远刚才的表现。这位一贯严苛的教导主任才拈着须轻轻颔首,小声称赞:“唔,确实……远之之才,昨日的试卷已可得见一斑。”

然而明远心中此刻却依旧震动得无以复加。

昔时关于张载的事迹一时间尽数被他想起,令明远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眼看着张载疾病缠身的孱弱模样,心中则揣摩着“横渠四句”里的胸襟与豪情,这令明远终于感受到,他真的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并且在这一瞬间能够切身体会到这位名儒的心境。

他连忙站起身,垂下头以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并向张载行礼:“先生仅凭此句此心,必定能名传千古。”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但他心情之激动,赞颂之真诚,在场每个人都听出来了。

受到明远的鼓舞,张载的弟子们也都跟着一起起身,大声说:“我等愿追随先生,将横渠学说,发扬光大。”

种建中更是上前一步,来到张载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豪情万丈地说:“儒者之道,当为万世开太平……为兵为将者亦然。学生在军中,必定牢记先生的教诲,此去边地,必不会堕师门之名。”

“彝叔,军中公务繁多,你到京兆府的事务既已办完,就安心回转吧。”

张载语气温和地与种建中作别,“师中留在为师这里,你尽管放心。为师和你的师兄弟们都在府城候着你的捷报。”

种建中大声应是,长身起立,向殿中众人拱手作别。

众师兄弟们多说了些“早日凯旋”的话,唯独明远,鬼使神差地祝出一句“平安”。

种建中眼眸锐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似乎恨不得把明远给生吃了。

明远:……不,朋友,我是真的有点担心你回不来。

种建中却忽然哈哈一声长笑,似乎生死已经不在他考虑之中。他向张载等人一揖到底,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

不多时,文庙外传来蹄声的的,迅速远去。

第22章 十万贯【第二更】

“诸位, 师长将各位请来,是有关我关学的重要事务,想要听听各位的见解。”

在张载传授了“横渠四句”并送走种建中之后, 吕大临继续担当了主持人的角色,并且提出了正式议题。

明远忙打叠精神, 听吕大临讲述。

此刻他并未继续使用“引经据典”卡,一来没有这个必要, 二来也怕那张附赠的“别出机杼”卡给他带来什么额外的麻烦。

却听吕大临讲起张载的计划, 竟是想要做一个社会实验, 恢复“三代井田”。

所谓“三代”, 是指夏、商、周三代。“井田”则是指当时的土地制度,利用纵横交错的道路和渠道, 把土地分隔成方块,就好像是一个“井”字。其中周围八块为私田, 中间为公田。

整个井田由农民共耕,周围八块私田的收成全部归耕户所有,中间一块公田,收入归土地所有者, 也就是国家所有。

这对于明远来说妥妥是个观念冲击。

他所接受的现代教育, 一直教导人们要向“前”看, 追求“进步”,追求“现代化”。因此明远万万没想到,在宋代竟然会有人努力追求复原三代时的土地制度。

€€€€这难道不是在搞“倒退”吗?

明远很不能理解。

然而在唐人宋人眼中,古法古制,还真就不意味着“落后”。

比如自韩愈兴起的唐宋“古文运动”, 提倡古文, 反对骈文, 反对一味讲求声律辞藻,强调文以载道,就是一个“倡古”的典型例证。

在儒学方面也是如此。宋儒们回顾儒学发展史,觉得汉唐儒生们这儿那儿说得都不对,而儒家正统在孟子之后就断绝了,必须靠俺们大宋的学者来重续。

于是宋儒们一个个都致力于恢复儒家正统。比如王安石作《三经新义》,便是重新注释《周礼》、《尚书》和《诗经》,高高扬起理论知识的大旗,但还是要打着“经典”的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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