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那边正灯火通明,我才真的要着急上火。”
薛绍彭人本聪明,略一反应,便想通了:“是呀,远之,你那地方自然要防走水的。”
确实如此。
蜂窝煤加工厂最需要严防火烛。
明远开办了加工厂之后,就在院门上贴了大大的“工厂重地,严禁烟火”的标记,教给工人们念“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之类的顺口溜,全方位地强调安全生产。
工人们下工之前,需要用不易被点着的毛毡将材料和成品都盖起来,然后检查熄灭所有火烛,才能离开。
这次在年节之前,明远就给所有工人都放了假,然后将“厂房”完全圈起来,严禁入内。
另外他还专门安排了人手,年节这几天在厂房外面巡视,以免附近村里的村人孩童燃放爆竹,影响到厂里。
如此严密的防范工作看起来起到了效果。如今明远站在朱雀门的门楼上,见到长安城外以东一片安静祥和,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不久,梁睿和其他官宦人家子弟也来向薛绍彭和明远打招呼。
明远有心赏景,不耐烦应付这些浮华少年,便找了个借口,独自走开,去了朱雀门楼的另一边。
在那里,明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中!”
年节这几日,种师中一直住在张载家里,陪伴张载。当然,期间这小孩曾经数次溜到明家来品尝美食,而明远也特地让人做些食补的羹汤,让种师中捎回去给老师滋补身体。
但此时此刻,明远陡然见到这个小豆丁瘦削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些异样。
他赶紧走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师中!”然后把手轻轻地搭在种师中肩头。
这少年没有回答明远,更没有回头。
明远心里突然很紧张,因为他搭在种师中肩头的手,感到了异样的颤动。
这孩子在无声抽泣。
这孩子远离了所有陌生的达官显贵,也远离所有他熟悉的师长朋友。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朱雀门上的女墙跟前,望着长安城内如昼的灯火,和西面城墙外沉沉的黑夜,正在默默地哭泣着。
明远心头一阵难过。
他心知师长和他们这些师兄弟们,虽然能给种师中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到底比不上师中的父母,还有……他的亲哥哥。
种师中虽然人小鬼大,虽然时不时表现得很老成,总说些什么“马革裹尸”之类的话。可说到底,他究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根本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样坚强。
当国仇家恨一起压在这个孩子肩膀上的时候,这种负担,对种师中来说便显得太沉重了。
他无声地走到种师中身边,伸手拍拍这孩子的肩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谁知这时种师中突然别过头,冲着明远小声问:“明师兄,你说我阿兄……我阿兄一定会没事的,他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
明远却瞬间觉得自己口中涩然,竟有些开不了口。
种建中那张脸迅速在明远眼前勾勒出来:他英挺的双眉,他神采飞扬的眼,棱角分明的面孔……
这样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竟真的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吗,还是说,他其实错过了什么?
种师中没有从明远口中得到答案,一时间委屈上来,双眼顿时泛红,泪水已经盈满,眼看就要从眼眶中溢出来,小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那一副小表情似乎在说:师兄竟然吝惜言语,不肯安慰我……
明远却轻轻抚着他的肩膀,两人都向女墙便迈了一步。
夜风呼呼地从他们耳边拂过,凉意席卷全身。
可是眼前脚下就是壮丽的长安城,和上元节灿烂辉煌的节日景象。纵使冷风拂面,也叫人无法转开眼光。
明远轻拍种师中肩头,柔和地开口。
“师中,看看眼前的盛世吧。”
“这是令兄和千千万万戍边的将士一起,不顾性命,上阵杀敌,守御国门,未曾惜身。”
“这就是他们如此奋勇的原因。”
他无法回答种建中这样一个“个体”,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是否能够平安回来。
他也完全不敢想象,曾经那样短暂地见过两面的那个青年,就从此天人永隔,无法再见。
但他现在能够回答种师中的,只有这么一句:种建中所做的,许许多多人所做的,都会有意义。
种师中像是为他的心情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将眼光投射于绚烂繁华的长安城。
这个少年不再低声饮泣,双肩不再颤抖,而是渐渐地放松。
明远松开他的肩膀,垂下右手,却感到种师中一只冷冰冰的小手伸过来,牵住了明远的衣角。
在门楼上站得太久,这孩子冻坏了€€€€明远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立即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披在种师中肩上。
“看起来确实冻坏了,鼻涕泡都冻出来了。”
明远用手指在种师中脸颊上划划。
种师中顿时举起明远羽绒服的衣袖,作势就要望脸上揩€€€€
“你敢!”
明远笑着骂了一句,看着他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明远这才伸手揉揉师中的小脑袋。
这孩子还是一副古灵精怪的老样子€€€€明远终于能放心了。
但就在此刻,明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再看种师中的眼神,这孩子似乎也完全呆住了,双眼直勾勾地越过朱雀门上的女墙,望向通往长安城西面金光门的街道。
这街道原本被挤得水泄不通,整个街面上完全被耀眼灯火所覆盖。
但就在此刻,明亮的街面中央,忽然出现了一道暗线。
似乎人们正在为什么让开一条通道。
在这上元夜,满城欢庆的时候,百姓们会为了什么而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
明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回忆起当初在乐游原上游冶,却见到传递消息的士兵快马赶来的场面。
他一转脸看向种师中,见到这少年此刻也是满脸紧张。
有军情传来了!
可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明远也不敢确定。
他身边,种师中却微微俯身,转过脸面向明远,同时竖起耳朵,似乎在专心倾听。
突然,明远看见这孩子眼中陡然亮了。
种师中伸手将明远的衣袖一拉,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师兄,你听,你听……”
明远心想:我恐怕没有你这样的好耳力哦。
但他还是学着种师中的样子,侧耳,凝神,聆听€€€€
是的,他听见了,他听见马蹄撞击地面的声音。
大街上的百姓们正在让开道路,让骑着快马的士兵向朱雀楼疾驰而来。
他听见了,他听见这士兵正用疲惫而嘶哑的嗓音努力喊着两个字:
“万胜€€€€”
接着又是一声:
“万胜€€€€”
明远一下子直起身,眼神又惊又喜,望着种师中。
此情此景,几乎令他激动得落下泪来。
种师中小朋友此刻却偏偏又显出老成模样,扬起下巴,背着双手,在飒飒的夜风中挺直了脊背,一副“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长安的街道上,那催马向朱雀门奔来的士兵继续嘶声大喊着:“万胜!”
接着,无数普通人的声音加入其中。
胜利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瞬息间就传遍了整个城市。
长安城的街道似乎在整齐划一的高喊声中开始了微微颤动。声音如同海边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迅速席卷。
他们高喊的是:
“万胜!€€€€”
“万胜!万胜!€€€€”
第35章 十万贯【第八更】
上元夜里, 京兆府官员聚于朱雀门楼上,“与民同乐”。
这一点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快马赶来送捷报的士兵也非常清楚, 因此从长安城正西面的金光门进城之后,传讯兵沿着东西向的大街一路直奔朱雀门。
街道上的百姓口中高喊着“万胜”, 纷纷为这一人一马让开道路, 让捷报直接送抵朱雀门下。
那士兵便一跃下马, 飞快地奔上门楼, 也不管面前究竟是京兆府的官员,还是应邀上楼观灯的“嘉宾”, 单膝下跪,双手一拱,大声报捷。
“延州大胜€€€€”
“种谔将军指挥得当, 大破党项各部, 斩首二千级, 马匹粮秣无数, 党项大将野利敦被当场斩于阵中, 延州之围已解。”
朱雀门楼上,人们的情绪早已被长安城中那十万人同声高呼“万胜”的场景所感染, 此刻只感觉热血在体内沸腾。连薛绍彭这样的官宦纨绔子弟也大喊出一声“好!”
明远看看身边, 横渠门下弟子们, 自吕大临以下, 个个喜动颜色。
但他看看身边的种师中, 这孩子也很兴奋, 兴奋中却带着一丝紧张。
明远知道这小家伙为什么紧张€€€€战争是残忍的, 它可以赋予你一场宏伟的胜利, 但同时也要你吞下残酷的损失。即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 宋军方面,也一样需要承受人员方面的损失。
他们一直没能得种建中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有消息从延州送来了,能借此确认这家伙平安与否吗?
朱雀门楼上灯火辉煌,映亮了一张张兴奋的脸。
却唯有永兴军知军司马光保持冷静,脸色沉肃,望着前来报捷的兵士,冷声问:“具体经过如何?”
明远冷眼旁观,觉得司马光并非不乐意见到延州大捷。但是这位出了名的旧党官员表现出了应有的老成持重,他必须确认大捷的经过。
延州本就在宋境内,€€延军戍卫这座重要的边城无可厚非。但若是大宋西军据此认为军力胜过了西夏,不再取守势,甚至擅开边衅,却是司马光不乐意见到的。
报捷的士兵用嘶哑的嗓音叙述着战役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