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赁了一匹马,从军器监所在的兴国坊出来,沿着御街向南,刚刚到朱雀门,正待折向西,那道路已经是被堵得水泄不通,马匹已经完全走不过去了。
种建中索性将马匹还给了跟来的马夫,一闪身,钻进这汹涌的人潮中……他是在战场上数次进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人。因此身法奇快,旁人还没看见他,他已经越过旁人身边。
待他从人群的另一头钻出,已是朱家桥瓦子跟前。
一股清新的凉意扑面而来。
只见瓦舍门口堆放着两座巨大的假山。假山上“白雪”皑皑,有涓涓水流沿着山涧潺潺流下,滴入假山脚下的玉池中。
种建中定睛一看,只见那假山顶上的“白雪”,正是汴京人消暑纳凉时难得的佳品€€€€冰。
面对这两座“雪山”,一路急行而来的焦急与燥热瞬间全消。
种建中问了大勾栏的方位,立即有一名厮儿在前面引路。
“明郎君说了的,您一到,就立即引您去他那里。”
种建中听了心里很舒服。
待到了大勾栏跟前,种建中却发现:熟人全都到了,他是最晚的一个。
蔡卞与他的新婚夫人王小娘子单独占了一间€€子,小两口正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絮絮说话,根本顾不上别人。
贺铸与苏轼正对坐,慢慢地啜着手中的饮子。
蔡京正站在一张方案跟前,提笔写字。明远站在蔡京身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
蔡京笔走龙蛇,眨眼间就写就一副字。
明远在旁看着,欢欣鼓舞地拍手叫好,赶紧叫过向华,命他把这张蔡京刚刚写就的书法赶紧贴到外面去。
不知道为什么,种建中一见到明远与蔡京走得如此之近,就隐隐约约觉得心口有点发闷。
他大步流星上前,冲蔡京哈哈一声笑:“种某来得晚了,不及瞻仰元长兄挥毫时的英姿。”
蔡京正在收拾笔墨,听见这一句夹枪带棒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望着种建中,眉头微皱。
这时候刚好苏轼与贺铸过来,他们都没听见种建中刚才的话。只听贺铸笑着说:“如此一来,算是人人都为远之这座新开的瓦子出过力了。我和子瞻公帮忙润色了唱词文字,元展兄将这出新剧荐给了整个汴京闺阁,而元长兄则为了新剧题了这许多字€€€€”
贺铸说着向后一指。
种建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幅巨大的招幌,从高高挑起的巨大毛竹竿上悬挂而下,上面书写着一行大字:“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这正是整个汴京城都在期盼着的新杂剧。
种建中抬头望着那一行大字,只见那八个字笔力雄健,风樯阵马。虽然还未臻完美,但也已能看出,此人以后必能成一代大家。
“元长兄真好笔墨,几不让子瞻公。而我等则都是望尘莫及。”
贺铸在旁感慨着,转而笑道:“远之,你应承我等的润笔费,可千万别忘了!”
种建中在一旁看得心旌动摇,知道贺铸说的那句“望尘莫及”是真的。有些人天生有灵气,蔡京的字,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及不上的。
种建中却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袖子上扯了扯,回头看时,却是明远。
“彝叔随我来。”
明远转眼将种建中带到一座小小的€€子里。€€子里一张几案,上面摆着各色时令的水果,甜瓜、白桃、水鹅梨、金杏、红菱、沙角、木瓜……都切成一角一角,放在水晶盏里。
“彝叔从军器监出来,还未用饭吧!”
明远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的样子。
“你进门的时候,就有人去外面叫‘杂嚼’去了,我吩咐了他们几样,但愿对你的胃口。”
说话间,刚才守候在瓦子门外等种建中的那名厮儿已经带着几名外卖小哥进来,人人打开食盒,将带进来的小食放置在案上。只见都是时令的小吃:细料€€€€、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成串、熟林檎、脂麻团子、江豆€€儿、羊肉小馒头①……
样样都是用银器盛着的,摆在种建中面前,琳琅满目,瞬间令人大开胃口。
种建中立刻被这份“盛情”所感动了,伸手挠着头,道:“小远,你费尽张罗这瓦子,众友人俱个出力,唯有愚兄我……”
他惭愧得要命且不善掩饰,心里所想的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远却很开心地笑:“彝叔何必如此,你我师兄弟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再说了,你在军器监如此操劳是为了什么,你当小弟不明白吗?”
种建中虽然转了文职,但是却在京里为了西军的武备操碎了心。三伏天别的衙门都公开放羊了,他还钻在军器监里,与工匠们一道钻研各种军械的改进。
明远一番话,说得种建中心里无比熨帖,适才因为蔡京而生的那么一点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这时,勾栏中已经在叮叮当当地上演用来暖场的小杂剧。
观众们已陆续进场。VIP客户都被一一引进事先安排好的€€子;拿着普通票的观众则将勾栏主舞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明远的注意力转到了勾栏中。他见到演小杂剧的演员谢幕下台,然后又迅速重新上台,继续开演。
明远腾地站起身,说:“出事了!”
第71章 百万贯
“小杂剧”, 通常指在重头戏上台之前用来暖场的表演,类似滑稽戏。
虽说演小杂剧的演员是朱家桥瓦子重金礼聘来的,但也不至于侵占了重头戏的表演时间。
所以明远断定是出事了。
这时候种建中也顾不上他自己还饿着肚子, 嗖地站起身, 说:“走!”
明远熟门熟路,当即带着种建中摸到了后台。
预备上演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新式杂剧, 是汴京戏剧界的一次创举,动用了各种“特效”和复杂的舞台布景。因此后台堆满了布景、道具和演员的戏服之类,只有一条狭窄的路径供人进出。
虽然地方小东西多,但这里一直很有条理, 从未乱过。
但此刻,在明远与种建中眼前,却只有一团乱象。
有人在急匆匆地踱步,有人双手捂着脸,直接蹲在还未送上台的布景旁边,有人在望天长叹,更多的人围在两位主角,平蓉与郝眉的身边。
“出了什么事!”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是种建中的声音。
曾经在战阵上三进三出, 这份心志坚定与临危不惧, 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
现在他站在明远身边, 宛若天兵神将突然降临, 哪怕是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这一嗓子声量也不算高, 但是令所有人的心神瞬间都稳了一稳。
“是明郎君和种官人来了。”
人们纷纷转向种建中和明远的方向。
人群中, 满是泪痕的平蓉抬起了头。
而已经换上了一身纯白色戏装的郝眉却连头都不敢抬,冲着明远跪下, 深深地伏在地上。
这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剧情较后世有些简化, 主要人物缩减成两个:白娘子与许宣, 外加一个反派法海。平蓉扮相英气,又能唱男嗓,因此由她反串许宣;娇美可人的郝眉饰演白娘子。
明远转头,给守在后台出口处的向华使了一个眼色。
向华猛地一点头,摆出了一个大马金刀的样子,守住出口。
明远与种建中一道,快步向平蓉与郝眉走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蓉两眼含泪:“郎君……”
听见她这声音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一向声音清亮圆润,唱起般杂剧,能够声震整座瓦子的平蓉吗?
她的声音变得又沙又哑,低沉得十足十是男嗓,这两个字几乎是硬生生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是一时不慎,着了风寒吗?”
这猜测出口,明远越想越不对劲:如果是着了风寒,也不会到这时才察觉,需要他人用小杂剧顶替才是啊?
旁边性情柔弱些的郝眉已经泣不成声:“明……明……”
她连话都说不全,声音更是全都堵在嗓子眼里,发声发得极其艰难。
明远双眉一轩:绝不可能这么巧,两人同时患病。
在他身边,种建中已经沉声开口低声问道:“有什么是你们两人都食用或者饮过的?”
平蓉与郝眉对视一眼,郝眉顿时又哭了起来,伸手指向桌面上放着的一只汤瓶。
“是汤茶药!”
种建中大步上前,拔去汤瓶的瓶塞,闻了闻,得出结论。
“怎么,你们被人算计了?”
“是……”
这回不是平郝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搭腔,而是平蓉身边的一个十五六岁少年开口回答。他眉眼与平蓉有些像,看起来像是平蓉的兄弟。
“之前不知是谁将汤瓶换了去,阿郝姐喝了一盏,觉得好喝,就推给了我姐姐。”
少年气咻咻的,语气颇为不平,似乎在责怪郝眉,带累了他姐姐。
平蓉与郝眉此刻相顾无言,两人对视了片刻,尚能说话的平蓉又转头向明远,嘶声道:“郎君……今日……要让您……失望了……”
在这节骨眼儿上,主演的两人同时坏了嗓子。
本该马上上演的杂剧首演必定就此泡汤。
朱家桥瓦子在开业之前,做了无数的宣传,将整个汴京城对杂剧的兴趣激发到了顶点。
如果今天他们不能按时演出,这对新瓦子和新杂剧的名声将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从此,汴京城里不会再有朱家桥瓦子这么个名号,也不会有平蓉与郝眉这一对名伶。所谓的“新式杂剧”也将成为世人口中的笑柄。
堆放了一地的各色布景和道具……大家辛辛苦苦设计并绘制出来,又请高手匠人扎制了半月才完成的。眼看这些心血就要全部付之东流了。
这时明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转脸对聚在身边的两名场工说:“将第一幕的布景慢慢地推入勾栏里去吧!”
棚子里的人一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平蓉与哭得双目红肿的郝眉,反应类似,吓得眼泪都没了。
都这样了,明小郎君,还坚持要她们出演吗?
明远又叫过一名厮儿:“告诉外面两位演小杂剧的老师傅,让他们想想办法,配合一下这些场景的出场。正戏很快就会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