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六和徒弟们一听说种建中是个官儿,更加紧张了。
种建中见到眼前的人筛糠似的发抖,也觉得不是事儿,转过头,递给明远一个求助的眼神。
明远便笑嘻嘻地说:“宫六丈,你千万别误会,我师兄人看起来凶巴巴的,心肠可软着呢……”
种建中瞅瞅明远:……这话说的。
明远继续说:“他的意思是,刚才两位磨制的镜片,如果换一个方法做出来,或许对军器监有极为重要的用途。所以想请几位暂且不要对外透露此事,也千万不要随意将用来打磨镜片的工具送人……”
无论是凸镜还是凹镜,寻常工匠都能磨制。但是宫六的最大优势就是将其机械化了,不用依赖有经验的匠人,年轻学徒只要有耐心就也能干。
“这是自然的,这是自然的。”宫六一个劲儿点头。
“另外,我师兄还想请两几位去军器监一趟。”
明远望着种建中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说出这话。
种建中点点头,沉声说:“若是老丈真能做成此物,本官可以保证,这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功劳?军器监?”
宫六顿时傻眼。
他只是个手艺人,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一日能为军器监做上点贡献。
如果这是真的,官府少不得会有些赏赐,甚至赐个吏员身份,免税赋劳役。
“这是真的,”明远在旁帮腔,“我师兄是个实在人,从来不会夸大其词。他说能挣功劳,就是真的能挣功劳!”
“那……小人明日一早就去兴国坊寻官人?”
宫六听得难免心动。
“不,现在就去。”
种建中双眼发亮,双手紧紧相互握着,手背上的青筋一枚一枚地爆出来。
可见他已激动到了极点。
试想,在战阵上,若是能比敌人看得更远,就意味着料敌机先,比敌人先一步知道战势的发展。
他曾经是面对西夏党项人出生入死的战士,当然知道这短短片刻的“料敌机先”对军官和士兵们有多重要的意义。
虽然种建中早先在军器监中忙了一整天,但是此刻他浑身上依旧充满了干劲,无论如何都希望把宫六和弟子们先安顿进军器监,初步拟定出研制“望远镜”的大致方案。
明远见到种建中这会儿早已把他花了多少钱的事抛诸脑后,赶紧敲边鼓:“去,大家一起去。宫六丈,您一切放心,我这就陪着你去。向华,快,去给我们几个人买一点水饭①,直接送兴国坊。今晚大家有重要的公事,要挑灯夜战……”
三言两语之间,明远安排好了一切。
宫六和他的徒弟们将一切工具和材料备齐,装在匣子里,跟着种建中与明远,前往不算太远的兴国坊。
苏轼招呼蔡京和还在适应新“眼镜”的李格非,按原计划前往朱家桥瓦子€€€€在那里他们可以自由使用专属于明远的那间€€子。
蔡京则饶有兴味地望着明远和种建中并肩远去的身影,在猜测这对亲密无间的师兄弟究竟又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要连夜赶去军器监。
*
在军器监的衙门里,一灯如豆。精神奕奕的种建中,面对明远画出的一幅草图,满心想着该如何推动此事。
他一回头,见到明远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汴京的夏日清晨,暑热渐散,凉意如水,一点点渗进堂中。种建中随手解下自己身上的直裰,只穿一件两裆②,将自己的衣衫轻轻盖在明远身上。
明远动了动,却依旧未醒,伏在桌上继续睡。
种建中只听见他喃喃地说着梦话:“这汴京城的一百万贯……什么时候才能花完呀!”
一百万贯……花完?
这个小家伙,做梦都在想着花钱吗?
第77章 百万贯
第二天一早, 明远在军器监里,经过种建中的引荐, 见到了军器监判曾孝宽。
曾孝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说话与行事都透着稳重。他是前任宰辅曾公亮之子。应曾公亮曾大力举荐王安石入朝为相变法,王安石投桃报李,便举荐了曾孝宽入枢密院并判军器监。
因此曾孝宽算是一位相当重要的新党成员。
对于种建中这位新来的下属,曾孝宽相当青眼有加, 毕竟这个年轻人干劲十足, 行事又颇有分寸。
但他听说了种明这师兄弟二人为了小小的水晶镜片来找他, 曾孝宽却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区区水晶镜片,与我军器监又有何关系?”
明远站在身边, 轻轻一扬唇角, 露出少年人单纯而干净的笑容, 问曾孝宽:“监判可曾听说过,不必‘更上一层楼’, 便能穷尽‘千里目’?”
“千里目?”
曾孝宽有了点兴趣。
然而明远拿出来的, 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模型。
这是两张质地较硬的桑皮纸各自卷成一个圆筒, 在圆筒的一端用浆糊粘上宫六所制的水晶镜片。当然, 这种镜片不再是为李格非特制的那种,周围厚中心薄的镜片, 而是换上了中间厚, 周围薄的凸镜。
明远将这两个圆筒套在一起, 外面的圆筒刚好紧紧包住里面的,两个圆筒依旧可以前后活动, 两枚镜片之间的距离能够调整。
曾孝宽看了以后有点不敢相信, 讶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千里目?”
他看看种建中, 眼神似乎在询问:贵师弟……还好吧?
种建中的表情既平静又从容:他已经亲眼见证过这枚“千里目”的效果,
明远却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站在曾孝宽的府署门口,托住桑皮纸桶,调节好了两者之间的距离,然后双手递给曾孝宽。
“曾监判请看€€€€”
曾孝宽托在手中细看,见不过是桑皮纸卷成的圆筒而已,心中多少有些轻视。
但碍不过种建中这位得力下属的面子,曾孝宽还是依言托起了明远递来的桑皮纸桶,凑到眼前。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轻轻哼了一声,正在他该想用什么法子打发明远这个毫无官职在身,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小郎君。
谁知明远趁着这个机会,轻轻地将曾孝宽手中的桑皮纸桶挪了挪,让它对准了某个方向。
曾孝宽顿时看清了眼前的物事:那么大那么圆的一对眼,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唉哟€€€€”
曾孝宽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桑皮纸桶差点儿就直接抛了出去。
好在种建中在旁一扶,明远在旁托住了桑皮纸桶。
两个年轻人同声开口:“曾监判勿要担心,那只是远处的物事。”
曾孝宽一定神,才意识到他看见到的,竟是军器监内一对石狮子的眼睛。
军器监衙门内,只有那么一对石狮子。曾孝宽不用看也能知道它们在哪里。
只是,怎对狮眼怎会看起来如此之近?
曾孝宽疑惑万状地将右眼从桑皮纸桶跟前挪开。
石狮子好端端地还蹲在远处,一动不动。
曾孝宽伸手揉了揉眼,又将桑皮纸桶递至眼前,自己托稳了,四下里寻找,果然又找到了刚才那只石狮。
石狮正瞪圆了眼盯着他,那对溜圆的狮眼几乎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曾孝宽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只石狮。
好在他理智尚在,想起种建中曾经说过,他们制出的这件新奇物事只是能放大远处的景物,不是真的将石狮移到自己眼前。
试想,如果他此刻站在边境寨堡的城头,正手持这枚“千里镜”,向远处眺望,这会比寻常白眉赤眼的能多看见多少敌情?
放下手中的桑皮纸桶,曾孝宽转过身,当着明远与种建中的面,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回身叫过一名小吏:“快,去取一只木匣来,要上好的。我这就去见……”
他要木匣,显然是打算盛了这只简单的桑皮纸筒,赶着去见王安石,报告这一喜讯。
种建中见状赶紧拦:“令绰公……”
而明远却只做了一个小动作,他朝军器监中摆在门前的日晷瞥了一眼。
曾孝宽却马上冷静下来:哦,王相公此刻应该在政事堂中。他为了一件“千里镜”贸贸然赶去见王安石,是见不到的。
种建中已经继续说道:“令绰公日常教导我,谋宜深,虑宜远,而事须周全。我们师兄弟无意中发现了这件‘千里镜’的用途,就赶来报于令绰公知晓,此事有几处考虑得尚未周全,特来向令绰公请教。”
他说得很诚恳€€€€很明显曾孝宽确实教过种建中在汴京官场中为人处世的道理。
曾孝宽顿时明白了种建中的言下之意:至少得大家将事情都商量妥当了,再报给王安石知道吧!
他知道种建中说的“请教”云云,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当即矜持地点了点头,做出欣慰赞许的模样:“是,彝叔近日说话做事,确实稳重得多了。”
他随手将桑皮纸桶装入小吏送来的木匣里,便将木匣放在案上,随手请种明两人坐下,三个人一起商量起制这“千里镜”的细节。
曾孝宽听了明远讲述之后,便想要将宫六直接招入军器监,赐他一个吏员的身份,从此在军器监干活,不用再在民间辛辛苦苦地摆摊。
这样做的目的是将宫六的作坊纳入军器监的体系,以防“千里镜”的机密外泄。
明远的意见却相反。
他认为,宫六是值得赏赐的,但从此把人圈在军器监里,则大可不必。
“宫六丈平日磨制水晶镜片,汴京城中多有人知道。”
“如果将宫六丈的生意直接纳入军器监,那么便有人能猜到这水晶镜片于军事上有大用处。”
“辽人或者党项人许是很快能猜出军器监究竟什么事在防着他们。”
明远听种建中说过,辽人与党项人在汴京都安插有打探消息的间谍,反之亦然。
“倒不如让宫六丈继续留在民间,为人磨制镜片。这样一来,民间也能从中受益,敌国间谍也猜不到那水晶镜片究竟有何用途。”
明远说到这里,伸手指指曾孝宽用来盛放桑皮纸桶的木匣,说:“反正‘千里镜’的关键,在于如何将不同的水晶镜片叠放,并且调节之间的距离。”
说白了,镜片就是镜片,能当老花镜,也能充当望远镜、显微镜。
但如何将镜片组合,成为适合军事上使用的“千里镜”,这个秘密宫六等匠人还并不明了。将他们整个儿纳入军器监,而让水晶镜片在民间得不到应用,这也有违明远的初衷。
目前明远只是用桑皮纸卷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模型而已,以后可以用更好的材料,比如硬木,又比如黄铜,制成更加坚固耐用的,而不是一个纸卷就这么呈上去。
曾孝宽至此完全明白明远的意思了。他微一沉吟,道:“这些都先不必急着决定€€€€当务之急,是先将材质更好的‘千里镜’模型尽快做出来。之后再向相公请示便是。”
明远和种建中齐声应是。
而曾孝宽此刻放下心来,知道不论如何,自己这军器监的一桩功劳又是逃不了,顿时露出微笑,道:“彝叔,远之,眼看两位横渠弟子又要立功了啊!这可与尊师的教导有关?”
种建中:……好像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