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种建中脸上肌肉依旧绷得紧紧的。
工匠们在付出了如此艰苦的努力,但还没有人能确定,通过这种方式炼出的焦炭是否真的能取代木炭,用作炼铁。
此前炼出的一窑焦炭,已经被送去到铁匠那边用于冶铁了,结果很快就能揭晓。
但就在此刻,一切还都是未知的时候,种建中心中无法避免地感到紧张€€€€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明远,但明远也只是从故纸堆里翻到的古籍,并不能证明这种方法确实可行。
这种方法若能成功,大宋的军力从此便能向上飞跃;
但若不能……
“小远啊……”
此时此刻,种建中不可避免地暗自念着这个名字。
他是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是明远所说的,能够将堵在大宋冶铁技术前面的重重阻碍一扫而空。
“种监丞,种监丞€€€€”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
远处跑来一人,看身上穿的“护衣”种类,应当是在炼铁窑炉那边干活的铁匠。
消息来了!
种建中马上转身。
他纵然心中很是着急,但外表依旧岳峙渊€€,没有流露半点吃惊或是焦急的模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一位军中将领的基本素养。
“您看……”
这名铁匠手中托着一个亮闪闪的圆形铁锭子。原来这工匠跑得呼哧带喘,不是因为跑得有多快,也不是因为跑得那么远,而是他“负重”赛跑,硬是提了一枚几十斤重的锭子过来。
所有炼焦的工匠一起围上来,所有目光灼灼地都聚在那枚铁锭子上。
“怎样?”
种建中双眉一轩,目光如电,紧盯着来人。
可怜那铁匠却已气喘吁吁,话不成话。
“种……种……种……”
旁边一人已经着急到代他喊出一句:“种监丞!”
“知道你要找种监丞了,快说是怎么回事吧!”
“成……成了……”
“上……上……上……”
估计在场所有的工匠以后都会怕自己口吃€€€€多让人心急啊!
“……上等的好铁!”
铁匠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您瞧,用这焦炭,炼出了上等的好铁!”
“种监丞,从此我们可以炼出很多铁,可以打出很多铠甲,可以铸斩马刀,可以造神臂弓……我们的儿郎上阵,哪怕他前面是契丹还是党项?”
那铁匠似乎根本不是在对眼前的人们说话,而是全然沉浸在自己对美好前景的想象中。他说着说着,似乎已接近热泪盈眶。
“天呐!”
“真的成了!”
这几名负责炼焦的工匠又惊又喜地望着彼此,随即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自己身上又是土又是灰又是油。
种建中则努力抿着嘴唇,避免过于夸张的笑容有损自己的权威。
总体来说,他还是保持着一位领袖宠辱不惊的形象,只是言语真诚地夸奖了一句:“做得很好!众位都做得很好!”
“种监丞,那……明日旬休……”
一名炼焦工匠趁着上司心情好,把问题问了出来。
种建中将手一挥:“自然是全员就地休整……嗯,旬休!”
他接着将脸一板:“开窑之后有哪些清理要做,你们都知道吗?”
工匠们纷纷回答:“那是自然的。”
种建中见状,松了一口气,转身从炼焦的窑炉跟前离开。
他心里却像是有一团欢喜,马上要炸开一般,只想与别人……某个人分享。
这时,刚才那个抱着铁锭子一路跑来的工匠又追上种建中:“种监丞,刚才小人来这里时,刚好看到院子外面候着个小郎君。”
€€€€小郎君?
种建中敏锐地偏过头,向整个庄院的门口方向看去。
会是他吗?
“一个生得顶顶好看的小郎君!”铁匠补充。
“种监丞……”
这铁匠挠挠后脑,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补充了一句之后,种监丞就像是已经见到了人一样,大步流星地冲院门那里去了。
*
“小远!”
明远正百无聊赖地在外面踱着步,等候有人能为他带一句话进去的。
这里是军器监的“机密重地”,同时又是“安全生产要地”,他一个外人,确实不方便随随便便入内。
此刻明远看着这座院子里里外外都书写着醒目的“小心火烛”标语,又画了相应的标记,就如他在京兆府城外的蜂窝煤作坊一般,心情十分舒畅。
“师兄办事我放心!”
明远只是向种建中提过一嘴,这边种建中就样样照办了。
这执行力,真是杠杠的。
却听身后传来一句:“你难道还能不放心吗?”
正是种建中,板着一张脸,背着手,摆出一副长官的模样,迅速来到明远面前。
“怎样?”
明远以满是期待的眼光望着种建中,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紧张。
种建中刚才被人卖了一回关子,此刻在明远身上找补回来,故意脸色沉重地支吾了半天,才突然点点头道:“成了!”
明远顿时头一低,将双拳握紧,双臂一振,像是要发泄心中积郁似的,大喊了一声:“好!”喜悦之情,几乎满满地溢出来。
“果然如此,果然管用!”
明远冲着空中大喊了两声。
而种建中就站在明远对面默默地看着,他生平头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竟有一个人能完完全全地想他所想,与他感同身受。
如果不是为了他,明师弟何必去大相国寺翻遍古籍;
如果不是与他同心同德,明师弟又何必跑来这离京二十里地的小镇上,特地打探消息。
就因为这个,种建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很想将这少年揽进怀中,将他紧紧抱着。
然而种建中却自知这么做是冒昧至极€€€€
在军中时,同袍之间亲如手足,也只有在大胜之时,才会喜极忘却一切,紧紧相拥。
然而,现在……
种建中看看自己身上那一件脏兮兮,被火星燎出一个又一个黑洞得“护衣”。
谁知是明远,突然向前踏上一步,张开双臂,勾住种建中的脖子,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种建中受宠若惊般地回应,将明远的双肩紧紧地拥住,同时伸出右臂,在明远后背重重地拍了几下。
明远:……
师兄是不是又在考较我最近有没有练功夫?
随即两人心中同时升出一种异样。
种建中突然意识到,他不可能像对待自己的同袍那样对待明远,更加不可能将明远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种师中。
而明远猝不及防地被一阵温暖的气息所笼罩,瞬间竟然沉浸于此,不忍心摆脱。
可事实上,他后背被拍得可疼了€€€€武将的手劲真是了不得,再说了,这人难道不知道自己下手很重吗?
“啊€€€€”
明远突然一声惨叫,向后跳开。
种建中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远了两步。
明远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锦袍,那是一件宝蓝色的锦锻长袍,布料上密密地织着缠枝暗纹。
拜那热情一抱所赐,长袍的宝蓝色变成了宝灰色。
明远又举起袖子闻闻:“什么味儿?”
当然是独属于芳香烃的“臭”味。
种建中一呆:“糟糕!”
他在炼焦的窑炉跟前待了很久,又是汗又是油的,身上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味儿?
而这个师弟最爱洁净,是香水行的常客。
眼看着明远放下衣袖,又向自己迈了一步,种建中连忙后退,一摇双手,道:“愚兄尚未沐浴更衣,小远你……”
谁知明远根本不理会他的躲避,上前抓住种建中的衣袖,凑近了嗅一嗅评价道:“有一股机油的味道,怎么?煤焦油也炼出来了?”
种建中:……
这你也能闻出来?
他却突然发现身前没了动静,低头一看,见明远正低着头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护衣”。
种建中不是工匠,身上护衣没有工匠那么周全,因此只是披了一件“两裆”式的皮子,将前胸和后背一遮。
但他去窑炉前看的次数多了,这身皮子上,也同样被四溅而出的火星烫出密密麻麻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