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明远以外,人人都想从王€€口中听到朝中推行新法的消息,连种建中也不例外。
也不知王€€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目的,饮过那杯饮子,王€€多少恢复了精神,便提及朝中最近推出的几项新法,在各地试行的情况。
明远听着那些熟悉的名词,“将兵法”②、“均输法”、“农田水利法”……心里在暗暗感慨:此刻他距离历史真的好近啊。
王€€一边说,席间众人偶尔开口评价,多是不疼不痒的随口称赞之词。
只有种建中一口断言:“将兵法是善法!”语气坚定无比。
身为昔日的西军“将种”,种建中自然对军中弊病非常了解,因此知道“将兵法”是对症下药的方子,良药苦口,但利于病。
王€€顿时大喜,有种家子弟称赞他父亲推出的“将兵法”是好东西,王€€很明显有种被“权威人士”夸奖了的感觉。
被种建中夸完,王€€又喜孜孜的转向明远,笑道:“近来新法推行顺利,还要多谢远之兄的提点。”
王大衙内此话出口,举座皆惊。
目光刷刷刷地聚在明远身上。
在大家心目中,明远是一个游手好闲,浑身是钱的纨绔。他什么时候也能提点王大衙内这些新法推行的大事了?“
明远猜想可能是他上次关于青苗法给王安石写的那封信。
只听王大衙内说:“这次官府在各州县试行新法,仿造《横渠学刊》的式样,刊印了很多书册,将新法的详情下发至各州县。又派人去乡里宣讲,不外乎将新法的目的、条例、细则一一说明……”
明远一边听,一边轻轻地拍着额头:原来是这样。
果然,这印刷的效率提高,成本下降,印刷品立即成为一项重要工具。
王安石借此刊印文章,将新法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有助于帮他争取到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让朝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法本身,而不是政治斗争上。
只不过这种做法更多还是面向朝野间更有话语权的读书人,所以不像明远当初那样,选择了童谣与仿单,而是采用了《学刊》的形式。
“据说有不少州县的读书人看了这《新法新刊》,写了不少文章反驳。但是《新刊》发行量多大?区区几个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书生,又怎能以区区文章,堵住他人的耳目?”
“新法在乡里的风评渐好,推行起来也就顺利得多了。”
王€€年轻气盛,说起来洋洋自得。
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依靠更大的发行量而压住反对的声音,其实也并没有扭转反对者的看法,只是一定程度上能吸引更多支持者而已。
明远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苏轼。
他有种预感,王元泽马上就会提到苏轼。
果然€€€€
“元长,今日没邀苏子瞻来吗?”
蔡京点点头,微笑着说:“苏公另有安排,过来打了一个招呼,已经离去了。”
王€€抿着他薄薄的双唇,脸绷得紧紧的,唇角有些向下,道:“他今日若有胆与我面对辩道,我便真佩服了他……哼。”
明远心想:王大衙内看起来很气啊!
估计苏轼那篇上书的文章戳人痛脚,让王€€非常非常不爽,否则大衙内不会说这种气话。
其实在明远看来,新党应该多拉拢苏轼这样不完全算是铁杆旧党的“中间派”,而不是应该将苏轼这一派也彻底打倒。
那样对于新党来说得不偿失。
但是……这和他明远又有什么关系呢?
“今日为四哥饯行,”终于由蔡卞出来打圆场,“再者,明日旬休,今晚大家难得出来松快松快。”
“你们现在到了酒桌上还再谈公事,难道不觉得脑壳疼吗?”
众人闻言,顿时都笑起来了。
蔡京若有似无地冲远处坐着的歌妓那里瞥了一眼,那歌妓手中琵琶声顿时再次响起。
“小山重叠金明灭……”
€€子中的画风立转,变得慵懒而香艳。
明远顿觉全身都懒洋洋的,根本不想动脑€€€€朝中政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如好好放松,尽情享受这个良夜。
立时有一名酒博士走进€€子,手中托着一枚透明水晶盏,盏中盛着一种色泽金黄,质地稠厚的液体。
蔡京顿时笑道:“听说这是南边的‘酒露’,从海路运上来,丰乐楼刚好买了一整船。这两天城里街头巷尾,还有《汴梁日报》上,都在说这个。”
那酒博士手脚麻利,顿时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只水晶杯,注入“酒露”。
明远接过来,先闻闻气味:像朗姆酒。
他嘴唇轻抿杯沿,品了一小口:也像朗姆酒。
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酒博士。
酒博士刚好在为众人介绍:“这是南方种植糖蔗时无心酿出的美酒,产量极少,因此十分珍贵……”
明远:呀,这就是朗姆酒③啊!
第108章 百万贯
明远吃惊不小, 实在是没想到,这种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抵汴京的“酒露”,品尝起来,这风味竟与他在本时空常饮的朗姆酒一模一样。
明远托住手中的酒盏仔细看€€€€
很明显, 丰乐楼这次可是下了大本钱。
为了彰显这琥珀色酒浆的纯正与剔透, 专门用来盛放这“酒露”的, 不是玻璃, 而是用天然水晶琢磨而成的水晶盏, 而酒博士手中捧着的, 也是由一大块通体透明的水晶雕琢而成的水晶瓶。瓶身与杯身上, 天然石晶的纹路还都清晰可见€€€€不知道是不是宫六他家的出品。
这种透明度极好的材质,让人有机会将酒盏内色泽纯正, 质地醇厚的酒浆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了,这也很可能是因为丰乐楼没有买到玻璃酒具€€€€宫黎的玻璃作坊忙着生产平板玻璃,玻璃酒具只供应了长庆楼一家。
明远再次将水晶盏凑至唇边,轻抿一口,顿时觉得各种微妙的香味纷至沓来,随后唇齿被酒浆润泽, 一种品尝到足够糖分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随即, 才是酒精带给大脑的冲击, 它是雄厚的,也是激烈的, 仿佛带着力量, 重重地撞在明远喉间,引起一阵火焰烧灼般的热意, 令他忍不住咋了咋舌€€€€
“啊!”
明远身边, 种建中、王€€、蔡卞等人莫不是如此。
只有蔡京, 应当是早已品尝过这种酒露,此刻毫无讶色,只是悠悠地呷着。
毕竟如蔡京此人虚荣,果不是事先品尝过,确定非常不错,蔡京也不会特地把朋友们都请到这丰乐楼来,大张旗鼓地请大家品尝。
然而明远这一声赞叹中却另有些遗憾。
他现在已经能完全确定,这种“甘蔗酒露”,就是蒸馏酒了。
如果只是发酵酿酒,不可能制出如此烈度的好酒,肯定得经过蒸馏冷凝程序。
根据目测与口感体验,他估计这种蒸馏酒的酒精含量在40%左右。
€€€€最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呀!
明远心中忍不住暗笑。
他才想到这个时空还没有制白糖的技术,他自家的厨娘就给他表演了一个研发制糖术;还在感慨这时空里没有人会制蒸馏酒,来自南方的蒸馏酒就送到了他面前€€€€
这简直是啪啪打脸!
低估古人的聪明才智是绝对不智的。
不过,用甘蔗酿酒确实是个好主意。
因为这酿酒的原材料不是粮食。
甘蔗是一种易于种植和打理的作物。只要土地合适,哪怕是切一段甘蔗节,埋在土里,它都能自己哗哗地长成一片甘蔗田。
将来有机会,没准可以把制糖与制酒这两项结合在一起呢?
想到这里,明远直接了当问那酒博士:“博士,这种酒是何处所产?”
酒博士显然有些为难,皱着眉开口道:“这个小人不知。小人只知这是从泉州港运出,走海路运至钱塘,然后再走运河送到京中的。”
这个听起来像是官方口径的说辞,和《汴梁日报》上刊登的一模一样。
明远刚想细问,其他人就都笑了起来。
蔡卞对那酒博士笑着说:“说得够多了,不要再告诉他了。”
其他人也笑:“远之是不是又有意做这‘酒露’的生意?”
蔡京陪着笑了好一会儿,才坐正了身体,道:“只是要做这生意,远之恐怕需要亲自到南方看看。只是南方瘴疠之地,远之陕西人,不知习不习惯南边的水土。”
明远当然不怕:“都说南方有瘴疠,其实只要处理得当,适应当地水土并不算难。本朝南方的州县,蜀中、扬州、苏杭……天下富庶,不必说了;其实荆南、广西、广东、海南……也都是好地方。”
他用的都是后世的地名。但在当时,这些地名已经开始为人所用,只是还未被当做是正式行政区划。所以旁人都听得懂,而且惊异于明远,竟然说“荆南、广西、广东、海南”,都是好地方。
听明远提起荆南,不知为何,王€€的脸色有点变化。
他的脸色刚一沉,便马上伸手轻掩心口,似乎要将心中的烦闷强压下去。
众人都没有留意到王€€的不对劲,都还在打趣明远,要他这个陕西人说出南方诸地的好处来。
明远一边笑一边卖关子,瞥一眼身边的种建中,却忽然意识到,在这席间,种建中一直是被冷落的一个。
于是他又浅浅地抿了一口手中的甘蔗“酒露”,然后问种建中:“师兄觉得这酒怎么样?”
种建中瞅瞅盏中琥珀色的酒浆,突然一扬脖,将玻璃盏中的酒露直接倒入喉中,略咂了咂嘴,评价道:“好酒€€€€”
那酒博士便露出微笑。
“只不过太甜。”种建中如实评价。
这酒原本就是甘蔗汁酿造的,种建中说它甜,也没有说错。
“够劲是够劲了,只是入口还嫌太绵软,不够锋锐。”
“像我们关西的大好男儿,喝的酒该辛辣、冲口、上头!”
明远心道:乖乖!我师兄不愧是西北出生,天生就是该喝饮烧刀子的人。
酒博士脸上的笑容转为尴尬。
可能是因为最近这酒露太过风靡,人人都夸,从来没有像种建中这样评价的人。
谁知种建中冲酒博士勾勾手指,将手中的酒盏往桌上一顿:“来,满上!”
捧着水晶瓶的酒博士顿时尴尬了。
要知道他瓶中这“酒露”精贵无比,价值千金。再加上酒劲大,不胜酒力的人“一杯倒”也是有可能的。